那一声“市纪委专案组”,不像是人声,更像是从九天之上劈下来的一道惊雷。
这道雷,精准无比地灌进了这间小小的、密不透风的铁皮屋,将屋里那份由恐惧、威胁和绝望熬成的、几乎凝固的空气,炸得粉碎。
李经理那只伸向枕头的“鹰爪”,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住了。
那只戴着硕大金戒指、骨节分明的手,距离王建国的枕头,不过一掌之遥。手背上,青筋因为用力和震惊而根根暴起,像一条条盘踞的、蓄势待发的毒蛇。可现在,这些毒蛇被一道无形的咒语定住了,动弹不得。
李经理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绝伦。
那份猫捉老鼠的玩味,那份居高临下的轻蔑,那份掌控一切的自信,就像一层劣质的油彩,被这道突如其来的惊雷瞬间冲刷干净,露出了底下最原始、最真实的底色——惊骇,错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的恐惧。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像两枚被钉死在眼眶里的针尖。
纪委?
怎么会是纪委?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在这个深夜,如同鬼魅一般,从天而降?
他的大脑在疯狂地运转,试图理解这完全超出他剧本的一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捅了马蜂窝?难道是……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落在了床上那个死死抱着枕头的男人身上。
王建国。
这个他眼里的软骨头,这个他以为用儿子的前途就能轻易拿捏的窝囊废。
而王建国,在听到那声天雷般的断喝时,整个身体猛地一颤。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剧烈到几乎让他抽搐的战栗。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深海里溺水的人,肺里的空气已经耗尽,四肢冰冷,意识模糊,正无力地向着更深、更冷的黑暗沉去。就在他彻底放弃的那一刻,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头发,将他硬生生地拽出了水面。
“呼——”
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这口来之不易的、带着雷霆味道的空气。
恐惧还在,但已经不再是那种能把他溺死的冰冷海水。它变成了一团火焰,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将他四肢百骸的血液都烧得滚烫。
他抬起头,迎上了李经理那双写满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眼睛。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不怕了。
当那份高高在上的、能决定你生死的威压被另一股更强大、更不容置疑的力量击碎时,你眼前的这个“神”,就变回了人。一个和你一样,会惊慌,会失措,会恐惧的人。
王建国的眼神变了。
那份哀求、顺从和绝望,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后怕和一丝癫狂的,属于幸存者的光芒。
他死死地抱着枕头,那力道之大,指节都因为充血而发白。他保护的,不再仅仅是一部手机,而是他的命,他儿子的前途,他作为一个男人,在今晚找回来的、那点所剩无几的尊严。
“开门!接受检查!”
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不容置疑的执行力。紧接着,是“哐”的一声巨响!
那不是踹门,更像是用专业的破门工具,进行的暴力突入。
脆弱的铁皮门,连同那把被李经理轻易扭开的破锁,像一片被飓风卷起的破纸,向内轰然飞来,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门口的光,不再是那道污浊的、昏黄的钝刀。
而是几道雪亮、刺眼的手电筒光柱,像一把把锋利的手术刀,瞬间将屋内的黑暗切割得支离破碎。
几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逆着光,堵住了门口。他们穿着便服,但身上那股子干练、肃杀的气场,却比任何制服都更具威慑力。
李经理的身体,在那扇门飞进来的瞬间,剧烈地抖了一下。
他终于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这不是恐吓,不是演习,而是真的,一张从天而降的、足以将他彻底网住的大网。
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在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的,不是求饶,不是束手就擒,而是一种困兽犹斗般的疯狂!
证据!
那个枕头底下,一定有证据!那个电话!
只要毁了它!只要没有证据!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中了他。
他那只僵在半空中的“鹰爪”,在这一刻,不再犹豫,不再僵硬,而是以一种超出了他身体极限的速度,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厉,闪电般地抓向了那个枕头!
他要抢!他要在这些人冲进来之前,抢到那部手机,把它砸个粉碎!
“你敢!”
王建国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他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李经理竟然还敢动手!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着枕头,猛地向床角滚去。
这是一个包工头,一个常年跟钢筋水泥打交道的男人,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全部力量。
“砰!”
李经理的手抓了个空,重重地砸在了坚硬的床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吃痛地闷哼一声,但眼中的疯狂之色却更盛。他整个人如同饿虎扑食一般,朝着滚到床角的王建国扑了过去。
“给我!”他嘶吼着,面目狰狞,再也没有了半分平日里那副笑面虎的儒雅。
小小的铁皮屋里,两个男人,一个为了毁灭证据,一个为了守护希望,扭打在了一起。
床铺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桌子被撞翻在地,上面的暖水瓶、茶缸子摔了一地,发出一片刺耳的杂乱声响。
然而,这场混乱而暴烈的争夺,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钟。
一道黑影,以一种雷霆万钧之势,从门口猛地冲了进来。
那人动作快如猎豹,一步就跨到了床边,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精准地扣住了李经理那只还在疯狂撕扯枕头的手腕。
“老实点!”
一声低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呵斥。
李经理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被一把烧红的铁钳死死夹住,半边身子都麻了。他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空。
他被人反剪着手臂,重重地按在了墙上。冰冷的铁皮墙壁,让他那颗被疯狂和绝望烧得滚烫的脑袋,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扭过头,看到了那张扣住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年轻而冷峻的脸,眼神锐利如刀,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紧接着,又有两个人冲了进来,一个人迅速地检查了一下屋里的情况,另一个人则直接走向了床角。
王建国还保持着那个死死抱着枕头的姿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了满脸。他看着那个走向自己的人,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茫然。
来人并没有急着去拿枕头,而是在床边半蹲下来,目光平视着他,声音沉稳而有力:“别怕,我们是自己人。”
这声音,和电话里那个冷静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王建国紧绷的身体,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慢慢地软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心的脸,抱着枕头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王建国同志,你安全了。”来人又重复了一句。
这句话,像是一句解开封印的咒语。
王建国再也绷不住了。
他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缓缓地松开了那个被他视作救命稻草的枕头。他哇的一声,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涕泗横流,将这半辈子的憋屈,这几个小时的恐惧,这劫后余生的庆幸,全都宣泄在了这痛快淋漓的哭声里。
来人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直到王建国的哭声渐渐小了,他才伸出手,从枕头底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部还在通话中的、屏幕发烫的手机。
他没有挂断电话。
而是将手机放到耳边,用一种带着无比敬意的、汇报工作的口吻,沉声说道:
“林市长,我是周毅。目标李大海已控制,证人王建国情绪激动,但人身安全。现场情况……”
周毅的目光,扫过那个被暴力破开的大洞,扫过地上散落的混凝土样本袋,最后,落在了被死死按在墙上、面如死灰的李大海身上。
他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现场情况,比我们电话里预想的,恐怕要严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