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
奥迪车的车门被推开的瞬间，王建国的心跳几乎停滞。
他下意识地以为，会下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或者一个精明干练的秘书，皱着眉头，斥责几句，让挡路的老大爷赶紧滚蛋。这是他认知里，权力应有的姿态——冷漠、高效，不容阻碍。
然而，从车里迈出来的，是一条穿着普通西裤的腿，和一双半旧的黑色皮鞋。
紧接着，是那件他刚在报纸上见过的，干净得有些晃眼的白衬衫。
是林正。
他本人，就这么从那扇代表着权力的车门里，走了出来。
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没有观察四周。他只是看到了那满地滚动的红色，看到了那个蹲在地上手足无措的老人，然后他就下来了。
林正没有说话。他径直走到三轮车旁，在老大爷惊愕的目光中，十分自然地蹲了下来。他的膝盖弯曲，裤腿上立刻沾染了马路边的灰尘。然后，他伸出手，开始一颗一颗地，捡拾那些滚得到处都是的苹果。
这个动作，简单，直接，却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了王建国的心上。
王建国彻底僵住了，像一尊雕像，矗立在马路对面。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所有的预设、所有的猜忌、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被那个蹲下的身影搅得天翻地覆。
是作秀吗？
这个念头第一时间冒了出来，像一条毒蛇。他立刻用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四周。没有长枪短炮的记者，没有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人员，甚至连个拿着手机刻意拍摄的路人都没有。周围的人群，有的好奇地驻足，有的则匆匆绕行，表情里带着的是都市人惯有的冷漠与疏离。
这里，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临近下班高峰期的街角。
那辆奥迪车的司机也慌忙下了车，快步跑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惶恐和不安。“市长，我来，我来就行……”
林正摆了摆手，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你看着车，别影响交通。”
司机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急得额头冒汗。
王建国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林正的身上。他看见一颗苹果滚到了旁边一辆私家车的车底，林正毫不犹豫地伸长手臂去够，半边身子几乎都探了进去。那件洁白的衬衫袖口，蹭上了车底盘的油污，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灰黑色印记。
就是这道印记，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王建国心中那层由恐惧和猜疑构筑起来的坚硬外壳。
他想起了项目上的李经理，那个总是油头粉面，手戴金戒指的男人。王建国能想象，如果李经理遇到这种事，他会摇上车窗，不耐烦地按响喇叭，嘴里骂骂咧咧，嫌这不长眼的老头子耽误了他去酒局的时间。
他又想起了那些深夜开进工地的，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从车上下来的“大人物”，他们的脸隐藏在阴影里，脚步匆匆，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他们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绝不会让自己的鞋子沾染上人间的尘土。
可眼前这个人……
春江市的市长，一个能让市一中为他儿子破例，能让教育局连夜下发名单的大人物，此刻，正蹲在肮脏的马路边，为了一筐不属于他的苹果，弄脏了自己那件昂贵的衬衫。
这幅画面，荒诞，却又真实得可怕。
它彻底颠覆了王建国二十多年来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所建立起来的全部认知。
他心中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摇晃。一边是李经理阴冷的警告和工地深处的秘密，代表着他所熟悉的那套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另一边，是眼前这个沾着灰尘的白衬衫，代表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甚至不敢相信的可能。
路边，已经有几个年轻人受到了感染，迟疑地走上前，也蹲下身子帮忙。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一个拎着公文包的上班族。气氛在悄然改变，仿佛一颗石子投进水里，涟漪在无声地扩散。
王建国再也站不住了。
一股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没有再思考，没有再权衡利弊。他就像一个看到了工友遇到危险，本能地冲上去搭把手的工人。
他迈开大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了马路。
他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的风尘，出现在林正身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学着林正的样子，一言不发地蹲下，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开始飞快地捡拾苹果。他的动作比那些细皮嫩肉的年轻人快多了，手指灵活，一抓一个准，稳稳地放进老大爷的筐里。
林正显然没料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专业人士”，他抬起头，目光里闪过一丝讶异。他看到了王建国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看到了他脸上被汗水和灰尘冲出的道道沟壑，也看到了他那双粗糙却有力的大手。
林正的脸上，没有嫌弃，没有盘问。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向上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冲王建国点了一下头。
那是一个平等的，带着些许赞许和感谢的点头。
王建国的心，莫名地一热。
两人就这么并排蹲着，一个市长，一个包工头，沉默而高效地工作着。周围的车流依旧喧嚣，但他们之间，却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安静的气场。
老大爷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谢谢，谢谢你们这些好人……谢谢……”
很快，满地的苹果都被捡了回来。
林正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对老大爷说：“大爷，没事了，您看看车还能走吗？”
他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掉了链子的三轮车。
“哎哟，链子掉了……”老大爷这才发现。
“我来吧。”王建国站起身，走到三轮车后，三下五除二，就把油腻腻的链条重新挂了上去。他做完这一切，拍了拍手上的黑油，又退到了一旁。
林正看着他，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些。他对老大爷说：“以后慢一点，安全第一。”
说完，他便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
从头到尾，他没有问王建国的名字，没有问他是做什么的。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举手之劳。
坐进车里，车窗降下，林正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再一次落在了王建国的身上。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王建国感觉自己像是被看穿了。但他很快发现，林正的眼神里，清澈坦荡，没有一丝一毫的探究或暗示。那眼神，就好像在说：谢谢你，陌生的朋友。
黑色的奥迪A6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街角。
老大爷非要塞给王建国几个苹果，他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他站在人行道上，手里握着两个红彤彤的苹果，果皮上还带着马路上的灰尘，可传到掌心的，却是一种踏实的、沉甸甸的重量。
鼻尖，是汽车尾气和水果清香混合在一起的奇特味道。
他心里的那杆秤，终于停止了摇摆。
它重重地，倾向了一边。
……
回到工地铁皮屋搭建的简陋宿舍，王建国将那两个苹果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他坐下来，从怀里掏出那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春江日报》，再一次展开。
报纸上，林正的笑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照片上的他和刚才蹲在马路边的他，两个身影，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恐惧依然存在，像盘踞在角落里的毒蛇。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几乎被遗忘的信念，开始在他的胸膛里复苏。
他不能再等了。
他摸出那部用了多年的旧手机，屏幕上布满了划痕。他翻动着通讯录，手指划过“婆娘”、“儿子”、“李经理”这些熟悉的名字。
最终，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从未拨打过的号码上。
这个号码，是他一个在政府部门扫地的老乡，偷偷抄给他，让他“万一遇到天大的冤屈，走投无路时”再打的。
他看着那个联系人名称，三个字，像三座沉重的大山。
【纪委办】
他的拇指，悬在了绿色的拨号键上方，微微颤抖着。按下，就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自己，是他儿子的前途，是他全家的命运。
不按，他就要永远活在那个秘密的阴影下，被恐惧和良知日夜啃噬。
宿舍外，搅拌机的轰鸣声再次响起，仿佛在催促着他，做出最后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