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革委会那间挂着红色绒布窗帘的办公室,空气凝滞而压抑,只有劣质烟草燃烧发出的呛人气味和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曹山林坐在硬木靠背椅上,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桌子后面那两位调查组成员。年长些的姓刘,负责主问,眼神锐利如鹰;年轻些的姓王,负责记录,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曹山林同志,首先恭喜你喜得贵子。”刘组长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开场白,“不过,公是公,私是私。今天请你来,是想就群众反映的一些问题,向你核实一下情况。”
曹山林心中冷笑,群众反映?恐怕是某些有心人的“特意关照”吧。他面上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刘组长请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好。”刘组长翻开一个文件夹,“第一个问题,关于你近期在县城的活动。据我们了解,你不久前购置了位于西大街的那处院落,花费不小。据你所言,你是靠狩猎为生,虽然与林场有合作,但收入似乎不足以支撑如此开销。这笔购房款的具体来源,请你说明一下。”
问题直指核心,尖锐而直接。
曹山林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心中预案清晰。他语气沉稳,不疾不徐地答道:“刘组长,购房的钱,主要来自几个部分。一是这些年我狩猎积攒的一些积蓄;二是前次协助林场解决野兽袭扰问题,林场给予的奖励和补贴;三是预支了部分与林场后续合作的款项。这些都有据可查,林场的张采购员和吴工段长都可以证明。另外,那院子原主急于出手,价格比市价低了不少,我算是捡了个漏。”
他将资金来源分散化、合理化,并拉上了林场作为背书,同时强调了“低价捡漏”,削弱了巨额支出的突兀感。这些都是提前与栓子、赵老蔫,甚至通过李卫国与林场方面通过气的说法。
刘组长盯着曹山林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破绽,但曹山林的眼神坦然而平静。
“第二个问题,”刘组长换了个方向,“关于你上次跨境行动的具体细节。官方报告我们已经看过,但有些地方语焉不详。比如,你们在境外缴获的赃物,除了上缴的部分,是否还有遗漏?与那两位苏联船员的具体交易内容是什么?是否存在私下交易国家珍贵动植物资源的行为?”
这个问题更加凶险,直接牵扯到那笔被隐藏的巨款和与瓦西里的交易。
曹山林心中凛然,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他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被质疑的愤懑与委屈,声音提高了一些:“刘组长,跨境行动的情况,我们已经向上级武装部和林场领导做了详细汇报!当时情况危急,我们小队人员受伤,为了尽快脱离险境返回国内,才不得已雇佣了苏联渔民的船只。支付的是正常的船费和一些食物、药品作为报酬,这一点,同行的李卫国、赵建军同志都可以作证!至于缴获的赃物,除了上缴给武装部的那部分虎骨、豹皮作为证据,其余都在与偷猎分子交火和后续焚毁营地时损毁了!我们当时自身难保,怎么可能还私藏赃物?这是对我们冒着生命危险维护国家资源行为的污蔑!”
他巧妙地将问题引向了“污蔑”,并再次拉上了李卫国和赵建军这两个身份特殊的“证人”。他知道,调查组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不可能轻易去动李、赵二人。
刘组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没有说话。旁边的王记录员抬头看了曹山林一眼,又低下头继续记录。
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烟草的气息愈发浓重。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工作人员探头进来,对刘组长低声说了几句。刘组长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
待工作人员离开后,刘组长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但问题依旧尖锐:“曹山林同志,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希望你能理解。最后一个问题,你与林场李卫国、赵建军等干部子弟往来密切,是否存在利益输送,或者利用他们的关系为自己牟取不正当利益的情况?”
曹山林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是有人想从“腐蚀干部子弟”的角度做文章。他坦然道:“刘组长,我与李卫国、赵建军同志的交往,始于共同执行林场的安保任务。在任务中,我们结下了战斗情谊。他们年轻,有热情,对狩猎感兴趣,我作为老猎人,带带他们,传授一些经验和技能,这很正常。至于利益输送,绝无此事!我们的合作都是公开透明的,在林场有备案。如果帮助林场解决问题、带教年轻同志也算牟取不正当利益,那我无话可说。”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将私人交往拔高到了“战斗情谊”和“传授技能”的层面,再次堵住了对方的嘴。
问询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刘组长和王记录员轮番上阵,问题涉及方方面面,从经济来源到社会关系,从跨境细节到狩猎队的日常运作,但曹山林始终沉着应对,回答滴水不漏,该强调的强调,该模糊的模糊,该拉虎皮作大旗的绝不含糊。
最终,刘组长合上了文件夹,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曹山林同志,感谢你的配合。今天的情况我们就了解到这里。你可以先回去了,但近期不要离开县城,随时配合我们的调查。”
曹山林知道,这并不意味着结束,只是暂时的休战。他站起身,点了点头:“好的,刘组长,我一定配合组织调查。”
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曹山林才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这场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把柄。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先去了医院。倪丽珍已经醒了,正靠着床头,慈爱地看着身边熟睡的儿子。看到曹山林回来,她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没事,就是例行问话。”曹山林轻描淡写地安慰妻子,俯身亲了亲儿子嫩滑的小脸蛋,那柔软的触感瞬间抚平了他心中的波澜。
然而,当他傍晚时分回到家中小院时,等待他的却不是温馨的宁静。倪丽华脸色凝重地迎了上来。
“姐夫,你回来了。”她压低声音,“下午你们去医院后不久,有人来撬了货栈的门锁!”
曹山林眼神一凝:“丢了什么东西?”
“没有。”倪丽华摇头,“我和老蔫叔发现得早,那人听到动静就跑了。看痕迹,像是用铁丝捅开的,很熟练。没动里面的皮货和账本,好像……好像就是在试探,或者警告。”
曹山林的心沉了下去。调查组的明面问询,加上这暗地里的撬锁试探……这绝不仅仅是巧合。有人正在从明暗两条线对他进行施压和调查。
是那些被他触动了利益的偷猎残余势力?还是县城里眼红他生意的地头蛇?亦或是……与调查组里某些人里应外合?
夜色渐浓,小院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无形的阴霾。曹山林站在院中,望着墙角那被撬坏的门锁,目光冰冷如刀。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场风波,远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但他曹山林,从来就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无论是来自官方的审查,还是来自暗处的黑手,他都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为了怀中新生的儿子,为了身边依赖他的家人和伙伴,他绝不能倒下。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