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静坐修炼进入第三个月时,陈墨开始觉察到一些微妙的变化。
起初是五感的增强。某天清晨,他在医务室准备器械时,竟能隔着三个房间的距离,清晰听见病房里一位老囚犯压抑的咳嗽声——不是声音变大,而是他的听觉似乎能自动过滤掉其他杂音,精准捕捉到那个特定的频率。另一次,在为病人换药时,他嗅到了对方伤口深处传来的、极其细微的腐坏气息,那气味微弱到连病人都自己未曾察觉,却让陈墨提前三天发现了潜在的感染迹象。
这些还只是表面的变化。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那晚雷声隆隆,雨水猛烈敲打着监狱的铁皮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大多数囚犯在雷声中辗转难眠,陈墨却照例在凌晨四点醒来,盘腿静坐。
雷声、雨声、远处隐约的鼾声、守夜狱警的脚步声……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按照微晶子所授,陈墨没有试图屏蔽它们,而是将意识放松,如同张开一张无形的网,让所有声响自然流过。
就在这个过程中,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当他的注意力扫过隔壁监舍时——不是用耳朵听,也不是用眼睛看,而是一种全新的、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的感知方式——他“感觉”到了那里有三个人的存在。不是通过声音或气味,而是通过他们身体散发出的某种“场”。
第一个人,气场紊乱而躁动,如同沸水翻滚,集中在头部和胸腔——那是长期失眠、焦虑的症状。第二个人,气场沉滞如泥潭,主要淤积在腰腹部位,且带着阴冷的质感——那是寒湿内困、脾胃失调。第三个人……陈墨的感知在此人身上停留得最久。那人的气场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且在心脏部位有一个明显的“空洞感”,气机流动到那里就会变得涩滞不畅。
陈墨心中一震,缓缓睁开眼睛。
窗外的雷雨仍在继续,闪电划过时,瞬间照亮牢房里粗糙的水泥墙壁。但他心中的震动比雷声更甚——刚才那种感知,完全超越了他过去所学的任何诊断方法。那不是望闻问切,而是直接“看到”了人体内在的能量状态。
第二天放风时,陈墨将这次体验告诉了微晶子。他描述得有些语无伦次,因为那种感知方式实在难以用语言准确传达。
微晶子听罢,沉默良久。雨水顺着枯槐的枝条滴落,在老人肩头洇开深色的痕迹。
“你所说的,”微晶子终于开口,声音比雨声更轻,“在道家中,称为‘内视’或‘观气’。非肉眼所见,乃心神所感。”
“内视……”陈墨喃喃重复这个词。
“不错。”微晶子微微颔首,“常人观物,依赖眼耳鼻舌身五识,所得皆为表象。修士修炼日久,精气神逐渐充盈和合,便能开启更深层的觉知——可直接感知天地万物,乃至人体内部的气机流动、能量分布。”
他看着陈墨,目光深邃:“你于雷雨之夜,心静至极,无意间触碰此境,实属机缘。然,需知此能力如双刃剑。”
“双刃剑?”陈墨不解。
“内视所见,乃是能量层面的真实。”微晶子缓缓道,“但能量层面的异常,未必立即显化为形体之病。你若见人心脏气机有缺,便断言其有心疾,可能为时尚早——那或许是数月乃至数年后才会发作的隐患。你若告知对方,是助其防范,还是徒增其忧?”
陈墨陷入了沉思。
“更重要的,”微晶子的语气变得严肃,“是保持平常心。得此能力者,易生两种偏执:一是自视甚高,以为窥见天机;二是见众生皆病,心生悲苦。前者让你迷失,后者让你沉沦。二者皆障道。”
雨渐渐小了,放风结束的哨声即将响起。
微晶子最后道:“此后诊疗,你可尝试运用此感知,但需牢记三点:一,仅作参考,必与传统四诊合参;二,见深不言深,把握告知的分寸;三,时刻观照自心,勿失平常。”
---
接下来的日子,陈墨开始有意识地尝试在诊疗中运用这种新生的感知力。
第一次实践的对象是老周——那位患有严重风湿痹痛的老囚犯。经过数月的综合治疗,老周的关节肿痛已大为缓解,能扶墙行走,但近来自述膝部深处仍有“酸冷感”,遇阴雨天尤甚。
陈墨为他诊脉时,闭上眼睛,尝试进入那种宁静的感知状态。
起初什么也没有。脉象依旧沉缓,舌苔白腻,症状明确指向寒湿未净。但当陈墨放下“我要感知”的念头,只是纯粹地放松、倾听时,变化发生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似乎“沉入”了老周的体内——不是真的进入,而是一种精微的共感。他“看”到了老周双膝部位的气机状态:那里确实盘踞着一团阴寒、滞涩的能量,如同深潭底部的淤泥。但更深入的是,他在这团寒湿之气的核心,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气滞点”——不是肌肉,也不是骨骼,而是经络中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结节。正是这个结节,阻碍了气血对深部寒邪的最后清理。
陈墨睁开眼睛,斟酌着说:“周叔,您膝盖深处的酸冷,是不是在固定的一个小点感觉最明显?大约……在膝盖骨下方两寸,偏内侧的位置?”
老周一愣,仔细感受了一会儿,猛地点头:“对!对对!就是那儿!陈医生您不提醒我还没注意,确实就是那一个点最难受,像有根冰针扎在里面!”
这次验证让陈墨既兴奋又谨慎。兴奋的是,内视感知确实提供了传统诊断难以捕捉的细节;谨慎的是,微晶子的警告言犹在耳——他不能因此就轻视望闻问切的价值。
在后续治疗中,陈墨调整了方案。在继续温阳化湿的大方向下,他特别在针灸时,精准地刺激了那个气滞点所在的穴位(膝眼、阴陵泉附近),并在中药方中加入了一味有细微通络散结之效的药材(路路通,用量极轻)。
一周后复诊,老周惊喜地表示,那处固定的酸冷感消失了七八成。
这次成功让陈墨对内视感知的应用有了信心,但他牢记微晶子的教诲,在病历记录中,只写了“据患者描述及脉象舌诊,考虑深部寒湿痹阻,微有络瘀”,对感知到的气滞点只字未提。
随着修炼的深入,陈墨的感知越来越清晰、稳定。他开始能够区分不同性质的气机异常:
有的患者体内气机如同乱麻,四处冲撞——那是情志失调、肝气横逆。
有的患者气机涣散无力,如同漏气的皮囊——那是元气大虚、固摄失权。
有的患者特定脏腑的气机颜色晦暗,仿佛蒙尘——那是该脏腑功能长期受损。
有的患者经络中某个段落气机流动涩滞,如同河道淤塞——那是旧伤或慢性炎症所在。
但最让陈墨震撼的,是他开始能感知到“生机”与“死气”的差别。
那是一位肝癌晚期、全身转移的囚犯,医院已下过病危通知。当陈墨为他做舒缓治疗时,内视感知到的景象让他心中悲凉——那病人的肝脏区域几乎是一片漆黑的空洞,周边气机枯败如秋草,只有心口区域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颤动的暖意,那是生命最后的火苗。
而另一位虽然重病但尚有转机的患者,体内气机虽然紊乱衰弱,却还能看到各处有零星的光点在挣扎、在试图重新连接,那是生命自愈力仍在运作的迹象。
这种感知让陈墨对疾病和生命的理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同样的方药,对有些人效果显着,对有些人却如石沉大海——不仅仅是辨证准不准,更是患者内在的生机强弱不同。
某天深夜,陈墨在《困知医录》中写下了这样的感悟:
“修炼百日,始开内视。初时惊喜,以为得窥天机;继而惶恐,恐所见非真;今渐平静,知此乃另一维度之诊法。”
“内视所见,乃气之层面。气在形先,故可察病于未形。然气之异常,未必即刻显化为病。医者当知:见肝气郁结如乌云,可疏之导之,防其化火生风;见心气涣散如残烛,当敛之温之,护其一线生机。”
“然此能力最危险处,在于易使人傲慢。见人五脏气机如观掌纹,便以为可断人生死。实则,气随心动,命由己造。今日所见之绝症气机,若患者一念顿悟,弃恶向善,配合调理,或可转危为安;今日所见之平和气机,若其人自毁长城,放纵无度,亦会迅速衰败。”
“故内视之用,当如执灯夜行——灯可照路,但路需自走。医者持灯,可示人以险阻,可指人以方向,然不可代替其行步,更不可因执灯而自以为是光明本身。”
“微晶子前辈告诫:保持平常心。今始悟其深意。见帝王将相,其气机或辉煌或紊乱,与我何干?见乞丐囚徒,其生机或微弱或顽强,与我何干?我只是一名医者,见病治病,见弱扶弱,见生机则助长之,见死气则延缓之。如此而已。”
写完这段话,陈墨搁下笔,望向窗外。
夜色如墨,监狱的灯光在雨幕中晕开昏黄的光晕。他能感觉到,在这座巨大的水泥囚笼里,数百个生命的气机在黑暗中起伏、交织——有的如风中残烛,有的如将沸之水,有的如死水微澜,也偶有一两个,如暗夜中的萤火,虽然微弱却执着地亮着。
这种感知不再是负担,而成为一种深沉的悲悯。他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但正是这有限之中,蕴含着无限的意义。
修炼之路还很长,内视之眼刚刚开启。但陈墨已经明白,真正的修行不在获得多少能力,而在用这些能力做什么,以及在这个过程中,自己成为了什么样的人。
雨声渐沥,如同天地在诉说一个古老的秘密。陈墨静坐聆听,感觉自己的呼吸渐渐与雨声、与这座监狱无数人的气息、与更广阔的天地脉动,融合在了一起。
那一刻,他虽身在牢笼,心却自由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