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枪声炸响,撕裂了山谷短暂的死寂。
布伦纳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浑身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枪声余韵在山谷间回荡,渐渐消散。
意料之中的冲击与剧痛并未降临。神父紧闭的眼睑颤动了一下,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疑惑,缓缓睁开。
褐色的眼眸中,那份认命般的死寂被茫然取代,他似乎想确认自己是否仍存在于世,下意识的扫视自身——没有新的伤口。子弹并未射向他。
一声枪响,却无人受伤。
塞缪尔沉默着,那根僵硬的食指停在了扳机前方。
一股强烈到几乎要实质化的“有完没完”的烦躁感,如同冰层下的暗火,骤然窜上心头。
他眼底因死战而燃烧的厉色迅速褪去,被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所取代。
是的。
开枪的不是他。
那颗子弹,打在了他和神父之间的空地上,溅起一小撮泥土和草屑。这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警告——或者,是一个宣告。
宣告着:另有其人,入场了。
神父脸上的解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了然。他仿佛对这场无休止的戏剧已经麻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变数。
塞缪尔的嘴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维持着瞄准姿势,但目光已经转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是塞巴斯管家。
管家此刻站在主楼后门的阴影处,常礼服外套上沾着些许尘土,双手握着一支老式的双管猎枪——那本是挂在门厅作为装饰的物件。
枪口虽未明确指向任何人,但那股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他看到塞缪尔的目光锁定自己,微微颔首,声音干涩却清晰地说道:“非常抱歉,莱恩先生。但神父先生……现在还不能死。”
“塞巴斯?!” 布伦纳夫人惊疑交加的声音响起,她看着突然出现的管家,“你……你刚才在哪里?我之前那样喊你,你为什么没有回应?”
塞巴斯管家如同没有听到女主人的质问,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塞缪尔身上,那支猎枪也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塞缪尔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毫无温度的冷漠眼神盯着塞巴斯。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中,一阵与庄园静谧氛围格格不入的、粗糙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伴随着杂乱而沉重的皮靴脚步声,正迅速从庄园的前院方向传来。
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一辆黑色的、车型古板却透着官方威严的轿车,猛地从主楼的拐角处冲出。
一个急刹,轿车停在了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空地上,车灯像两只冰冷的眼睛,穿透稀薄的灰雾。
同一时间,伴随着皮靴踩碎砾石的声响,大约数十名身穿陌生制式军装、手持步枪的士兵,快速从主楼的两侧涌出,形成一个松散的半圆形包围圈,将所有在场的人——塞缪尔、讣告人、断臂的神父、布伦纳夫人,乃至持枪的塞巴斯管家——全都围在了中央。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山风掠过枪管发出的微弱嘶鸣。
塞巴斯管家看着现场的局势,沉默地将那支老式猎枪的枪口垂向地面,退后一步。
与此同时,黑色轿车的后车门被一名士兵打开。
先踏出一只锃亮的官方皮鞋,接着,一位身着深灰色大衣、面容冷峻如同岩石般的老者走了下来。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扫过全场,在塞缪尔和神父身上略作停留,最终落在被讣告人重新捧着的骨灰盒上,眼中略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紧接着,另一侧车门打开。一位气质截然不同的中年男士迈步下车。
他身形不算高大,但步伐沉稳,随手将衔在嘴边的半截雪茄取下,然后随意地朝身旁一名士兵的方向递了递。
那名士兵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接过仍在微微燃烧的雪茄。
中年男士这才空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然后朝着周围那些依旧持枪戒备的士兵们,简洁有力的地挥了挥手。
士兵们收到指令,瞬间整齐划一地解除了战斗姿态,枪口低垂,但包围圈并未解除,依旧保持着无形的压力。
做完这一切,中年男子没有理会老者,也没有去看惊慌的布伦纳夫人或塞巴斯管家,独自一人走向现场最危险、也是唯一还保持着戒备姿态的塞缪尔。
脚步在潮湿的碎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当他路过那本被塞缪尔扔在泥地上的无字书时,极为自然地弯下腰将其捡起,并拂去封皮上沾着的草屑和泥点,仿佛这东西本就是他无意落下的。
他在塞缪尔面前站定,目光先是在塞缪尔紧握的枪械和冰冷的面容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一旁捂着断臂、因失血而脸色惨白的神父。
“雅克……”他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感,“哦,抱歉。现在该称呼你——施密特神父了。”
他轻轻掂了掂手中那本看似平凡无奇的厚书,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侍奉上帝,是个不错的归宿。但你以为,披上这身黑袍,就能将伯尔尼的旧账都一笔勾销吗?”
他的话语里没有明显的斥责,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神父紧闭着嘴唇,喉咙艰难的滚动了着,但他倔强地没有回应。
中年男士不再看他,转而面向塞缪尔:“好了,莱恩先生。把枪放下吧。这里的事情,由我们接手了。”
塞缪尔的视线与中年男士对视了足足三秒,最终,他眼底那决绝的厉色缓缓收敛,紧绷的肩线微微下沉。
他的手指并未离开扳机护圈,只是将枪口朝向地面。
中年男士对塞缪尔这保留的警惕不以为意,他侧过身,用拿着书的那只手,优雅地指向黑色轿车旁那位一直沉默伫立、气质冷峻的老者。
“请允许我介绍,”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在场关键人物都能听清,“这位是列支敦士登公国的弗朗茨亲王殿下。”
随后,他目光重新回到塞缪尔脸上,手势轻轻拂在自己胸前,微微颔首道:
“而我,来自瑞士联邦,你可以称呼我施泰因上校。”
他顿了顿,举起手中那本厚重的、封面空白的书籍,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其上。
“我们此次前来,正是为了确保……‘它’,以及相关的一切不稳定因素,得到妥善的管理。”
“……”
两名士兵上前,一左一右控制住神父。神父没有挣扎,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塞缪尔,任由士兵将他带离这片浸满他自己鲜血的土地。
自称施泰因上校的男人目送神父被带走,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回塞缪尔身上,仿佛能看到其下翻涌的疑虑。
“你看上去,”上校的语调平稳,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有很多疑问,莱恩先生。”
塞缪尔扯了扯嘴角,他不再掩饰,目光落向神父被带走的方向:
“自然。”
“神父与管家的身份、你们这支官方队伍行动之……‘及时’,以及,上校阁下您方才开口便准确地叫出我的姓氏。”
“我想知道,这一切,是恰逢其会的收网,还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刚刚经历死斗的土地,语气骤然锋利,“又一次精心策划的‘哈特曼式’清算的开端?”
他握枪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施泰因上校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发出一声赞赏的轻笑。
“很敏锐,也很直接的问题。” 他抬手,用那本无字书的书脊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大腿,姿态放松。
“不过,有些话题,不适合在露天场合讨论,尤其不适合有太多……耳朵的时候。”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周围肃立的士兵,以及不远处面色苍白的布伦纳夫人和沉默的塞巴斯管家。
“请吧,”他侧身,向那辆黑色轿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不容拒绝,“我们车上谈。当然……”
他的视线转向一直静立旁观的讣告人,微微颔首,“这位通灵者女士也请一同。这里稍后会有人来处理干净。”
塞缪尔的视线与上校的目光对峙了短短一瞬。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讣告人,她帽檐下的表情被阴影笼罩,但微微收紧抱着骨灰盒的手臂表明了她的警觉。
他知道,他们没有选择。
“好。” 塞缪尔吐出一个单字,率先迈步,走向那辆象征着权威的黑色轿车。讣告人无声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