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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明末改革 > 第1章 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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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六年六月,红娘子与李岩被严密押送至北京城。没有经过正式的朝会,朱由检选择在一处僻静的偏殿侧室接见了他们。

室内陈设简单,并无多少皇家气派。朱由检本人也只是一身寻常的服饰,看上去更像一位温和的年轻士子,而非威加海内的天子。他看着被绳索捆绑、略显狼狈却依旧挺直站立的两人,似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对身旁的王承恩示意道:“大伴,给他们松绑吧。再搬两个绣墩来,请他们坐下说话。”

王承恩虽心下警惕,却不敢违逆,亲自上前为二人解开了束缚,并让小宦官搬来了两个锦墩。

红娘子与李岩面面相觑,完全没料到会是这般待遇。他们想象中的天颜震怒、阶下为囚的场面并未发生,反而像是被当作客人一般请坐。这让他们紧绷的神经和准备慷慨赴死的决心一时无处着落,双双愣在当场。

朱由检仿佛没看到他们的局促,语气平常地就像朋友间寒暄般问道:“一路从河南过来,路途还顺利吧?伯雅可有按朕的吩咐,未曾苛待你们?”

这般近乎家常的问候,彻底出乎了红娘子与李岩的预料,让这对习惯了刀光剑影、官匪对立的夫妻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一旁的王承恩见状,立刻尖声提醒道:“陛下仁德,问你们话呢!还不快快回奏!”他说话的同时,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地盯着二人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挡在皇帝身前。

红娘子与李岩被这突如其来的平和气氛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两人对视一眼,还是李岩率先定了定神,谨慎地躬身答道:“回…回陛下,孙督师并未苛待罪民,一路饮食起居,皆按规矩而行。”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文士克制,但微微的停顿暴露了内心的波澜。

红娘子却没那么好的耐性,她直接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看向朱由检,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依旧干脆:“皇帝老爷,俺是个粗人,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你就直说吧,把俺们夫妻二人从河南弄到这京城来,究竟想怎样?是要杀要剐,还是想游街示众?给个痛快话!”

“放肆!”王承恩立刻尖声呵斥,上前半步。

朱由检却摆了摆手,示意王承恩退下。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对红娘子这直来直去的性子生出几分欣赏。他笑了笑,甚至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这个极其不符合帝王威仪的动作让在场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又是一愣。

“朕若说,只是想亲眼见见你们二位,尤其是你红娘子,你信不信?”

这话让红娘子彻底懵了,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朱由检:“见俺?俺有什么好见的?不过是个被逼落草的女流之辈,难道皇帝老爷宫里缺唱大戏的,想看俺耍两路刀法不成?”

“陛下!”李岩急忙拉住妻子,生怕她这冲撞的话惹来大祸,同时心中那份疑惑也达到了顶点,“罪妇无知,言语冲撞,万望陛下海涵。只是……陛下天威浩荡,我夫妇二人乃待罪之身,实在不知何处能得陛下如此……青眼?”他斟酌着用词,将最大的疑问小心翼翼地抛了出来。

朱由检看着他们一个耿直泼辣,一个谨慎试探,觉得有趣极了。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终于问出了那个憋了很久的问题:

“朕听说,你常以红巾蒙面,江湖上见过你真容的人不多。朕就是有点好奇……你究竟长得啥模样?是像传闻里说的那样……嗯……挺好看的?”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王承恩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低着头,肩膀却微微发抖。

红娘子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的问题,一时竟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李岩则彻底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这位天子的思路。

玩笑话说完,偏殿内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些许。

朱由检收敛了笑意,正了正身子,目光扫过红娘子与李岩,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好了,言归正传。”他顿了顿,问道,“朕记得,自崇祯三年起,便已下旨免除河南等地税赋。至今已三年,今年初又特旨再免二年。朕想知道,既已免税,朝廷亦在尽力赈济安民,你们为何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路?河南的百姓,为何还是活不下去?朕想听听你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红娘子原本带着几分讥诮的神色渐渐褪去,她与李岩对视一眼,李岩微微点头,示意由她来说。红娘子深吸一口气,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懑:

“陛下,您免了税赋,这话不假。圣旨也许真的出了京城。可您知道您那圣旨到了县里、到了村里,变成了什么吗?”

她不等朱由检回答,便继续道,语速加快,仿佛积压了太多的不平:“官府是不收‘正税’了,可‘火耗’、‘脚钱’、‘斛面’、‘摊派’……这名目繁多的花样,比那正税还狠!您免了粮,他们就逼着折银!市面上的粮价被他们压得极低,可要交的银子却一分不能少!俺们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全填了这些窟窿都不够!”

李岩在一旁补充道,语气沉痛而清晰:“陛下,并非所有地方官都如此,然贪墨渎职、阳奉阴违者,绝非少数。朝廷恩旨,往往成了胥吏豪绅上下其手、盘剥百姓的新借口。更兼连年天灾,地里收成本就微薄,经此层层盘剥,百姓手中实则颗粒无存。臣……罪民当年在杞县,正是目睹县令借催科之名,行贪暴之实,百姓卖儿卖女犹不能完‘欠赋’,方才愤而上书,却反遭构陷。”

红娘子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尽管王承恩立刻警惕地注视着她,她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活不下去!怎么活?!树皮草根都吃光了!易子而食的惨剧就在俺眼前发生过!陛下您坐在宫里,免了税,可您能管到每一个村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蠢虫恶吏吗?!您能让我们地里立刻长出吃不尽的粮食吗?!”

朱由检的眉头紧紧锁起,脸上露出真切的不解与困惑:“‘火耗’、‘脚钱’、‘斛面’、‘摊派’?这些名目……朕从未下旨征收过,国库也未见这些进项啊?”

他确实对此一无所知。这些千奇百怪的盘剥手段,显然是在他减免正税的圣旨下达后,地方胥吏与豪绅勾结,层层加码出来的“土政策”。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试图解决问题的务实态度追问:“既然朝廷已明令免税,尔等为何还要缴纳这些苛捐杂税?为何不拒绝,并向官府禀报?朕任命的河南巡抚范景文,朕还是知晓其人为官的,他并非昏聩贪墨之辈,若他知情,断不会坐视不理。”

“禀报官府?” 红娘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悲愤与嘲讽,“陛下!那些巧立名目、逼俺们交钱的,就是穿着官服、拿着锁链的‘官府’啊!俺们去县衙告状,状纸还没递上去,先得挨一顿杀威棒!说俺们刁民抗税,诬告父母官!”

李岩的脸色也更加苍白,他接口道,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绝望:“陛下,您可知‘官官相护’四字如何写法?范巡抚或许是清官,但他远在开封府衙,如何能洞悉每一县、每一村的黑暗?即便有冤情上达,往往也被州府官员拦截掩盖,甚至反诬告状者刁顽。罪民在杞县的遭遇便是明证——为民请命,反成阶下之囚。普通百姓,又有几个敢去告,又能告得赢?”

红娘子越说越激动,眼中几乎喷出火来:“陛下,您觉得俺们是想造反吗?但凡有一口吃的,有一条活路,谁愿意提着脑袋干这杀头的买卖?是那些蛀虫!是那些打着您的旗号、喝俺们血吃俺们肉的贪官污吏,把俺们逼上了这条绝路!”

朱由检听完红娘子与李岩血泪交织的控诉,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转向一旁侍立的王承恩,沉声道:“大伴,取纸墨笔砚来。”

文房四宝很快便被恭敬地呈上,安置在李岩面前的案几上。

朱由检的目光转向李岩,语气郑重而清晰:“李岩,你是读书人,通晓文墨,更亲历其事。现在,朕要你将方才所言,以及你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给朕写下来。”

他逐字逐句,指示得极其具体:“他们是怎样巧立那些‘火耗’、‘脚钱’、‘斛面’、‘摊派’的名目?每一项具体是如何操作的,标准是多少,由何人经手?”

“朝廷明发上谕,减免税赋,他们又是如何阳奉阴违,抗旨不尊?用了哪些手段恐吓百姓,使其不敢声张?”

“还有那‘官官相护’的勾当,是如何运作的?州府如何包庇县衙,上下如何勾结瞒骗像范景文这样的巡抚?一层层,都给朕写清楚!”

“最后,所有这些巧取豪夺而来的钱财,最终流向了何处?是入了地方官吏的私囊,还是变成了他们升官发财的阶梯?朕要看到名字,看到数目,看到流程!”

李岩看着眼前的纸笔,又看向神色无比认真的年轻皇帝,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或许是涤荡污浊、一抒胸中块垒的唯一机会。他郑重拱手:“罪民……李岩,领旨。”

说罢,他提起笔,蘸饱了墨,略一沉思,便开始奋笔疾书。笔尖在纸上游走,沙沙作响,仿佛要将这些年所见的无数不公与黑暗,尽数倾注于这奏陈之中。红娘子在一旁默默看着,眼神复杂。朱由检则静坐于上,耐心等待着这份可能将引发朝堂地震的证词。

王承恩悄无声息地侍立在旁,心中已然明了,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李岩伏案疾书,室内一时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将多年来郁结于胸的见闻与愤懑,化作一行行清晰却触目惊心的文字。他详细描述了“火耗”如何从合理的损耗补偿变成数倍于正税的盘剥,“脚钱”如何成为胥吏下乡敲诈的由头,“斛面”怎样通过特制的官斛在计量上巧取豪夺,以及各种名目“摊派”的随心所欲。

更重要的是,他以其举人的洞察力和亲身经历,勾勒出了一张由县衙胥吏、地方豪绅、州府官员共同编织的贪腐网络。他们如何互通声气,如何欺上瞒下,如何将朝廷恩旨扭曲成谋私利器,以及那些钱财最终如何流入各级官吏的私囊,或是成为他们贿赂上官、谋求升迁的“敬献”。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等待着。当李岩终于写完最后一笔,放下毛笔,将厚厚一沓墨迹未干的纸页呈上时,天色已然渐暗。

朱由检接过那沉甸甸的证词,一页页仔细翻看,越看脸色越是铁青。最终,他猛地合上纸页,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嗯,他们有种!”

他长吁一口气,随后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语气忽然一转,变得平和甚至带着几分家常:“说了这许久,你们二人还未用膳吧?今日便与朕一同用些吧。”

说罢,不等红娘子与李岩回应,便示意王承恩传膳。

片刻后,几样简单的菜肴便被端了上来——依旧是一碟清炒萝卜,一盆寡淡的白菜汤,外加两碗糙米饭,与民间贫寒之家的饭食无异。

红娘子看着眼前这寒酸的“御膳”,先是一愣,随即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心直口快,竟忘了尊卑,脱口而出:“陛下,您又何必骗我们?这也装得太假了!”

“哦?”朱由检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他抬手阻止了正要呵斥红娘子的王承恩,饶有兴致地问道,“朕哪里假了?”

红娘子指着桌上的饭菜,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和难以置信:“陛下,您可是九五之尊,富有四海的天子!天天就吃这个?这怕是连俺们村里土财主家的猪食都比这油水足些!您若是想装成俭省的样子给俺们看,也未免太过了吧?”

她的话大胆而直接,仿佛不是在跟皇帝说话,而是在和邻家汉子拌嘴。

朱由检听着红娘子这大不敬的调侃,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甚至有些无奈,摇了摇头,指着桌上的饭菜对王承恩道:“大伴,你看,朕说平日里就是吃这些,连红娘子都不信。”

王承恩一脸委屈与愤懑,尖声向着红娘子李岩二人解释道:“陛下自崇祯二年后,便厉行节俭,宫中用度一减再减!御膳便是如此,绝非作假!陛下常言,国用艰难,前线将士、受灾百姓尚食不果腹,朕于深宫之中,岂能锦衣玉食?尔等休得妄加揣测,亵渎圣德!”

李岩忽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陛下克己奉公,俭以养德,心系黎民……罪民……受教了。”他似乎有些明白,这位皇帝或许真的与他们想象中深居宫阙、不知民间疾苦的昏君有所不同。

朱由检摆了摆手:“罢了,吃饭吧。凉了就更是味同嚼蜡了。”说着,他竟真的如同寻常人家一般,率先端起碗,就着那寡淡的菜吃了起来。

红娘子与李岩对视一眼,也迟疑地拿起了筷子。这顿御膳,吃得格外沉默,却让这对造反的夫妻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