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孤星》的创作,终于推进到了那个无法回避的、深埋于我心底的禁区。笔尖悬在稿纸上方,久久无法落下。是将那段关乎身体最隐秘变化的经历付诸文字,赤诚地、甚至残忍地公之于众?还是用模糊的笔法,如同蒙上一层薄纱,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
这份犹豫与挣扎,远比应对任何学术难题或超自然事件都更让我心力交瘁。最终,我带着这份手稿,敲开了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林疏影办公室的门。
我将内心的矛盾和盘托出,并将那份写有“身体内部更让我惊慌的变化……”的初稿递给她。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蝉鸣。林疏影老师仔细地阅读着,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沉静知性,看不出丝毫波澜。
良久,她放下稿纸,目光温和而睿智地看向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鹤宁,你写这本书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我怔了怔,回答:“为了……讲述我的故事,为了让那些同样被孤立、被误解的人知道,他们并不孤单。”
林疏影老师点了点头,指尖轻轻点在那段敏感的文字上:“那么,你认为,是真实再现这段经历,还是模糊处理,更能达到这个目的?”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文学之所以有力量,在于它的‘真’。不仅是事件的真实,更是情感与体验的真实。你所经历的困惑、羞耻、恐惧,正是无数青少年在成长中可能面对的、某种被放大了的极端缩影。回避它,你的故事就失去了最锋利、最能戳破偏见与虚伪的刃。坦诚它,固然需要巨大的勇气,可能会招致非议,但真实自有千钧之力,它能砸开坚冰,也能照见彼此的灵魂。”
她看着我,眼神中是鼓励也是信任:“遵从你的本心,鹤宁。如果你的本能驱使你写下它,那就不要害怕。你的笔,应该为你自己,也为那些‘沉默的少数’而战。”
老师的话,如同拨云见日,驱散了我心中最后的迷雾。是的,如果连我自己都不敢直面这段过去,又如何能期望别人理解“天煞孤星”光环下,那个真实、脆弱、挣扎着的灵魂?
我重新拿起笔,回到了书桌前。这一次,笔尖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坦诚与决绝,将那段尘封的、羞于启齿的记忆,一字一句地镌刻下来:
《天煞孤星 · 第十二章 躯壳之变》
与此同时,身体内部更让我惊慌的变化,正不可遏制地发生。
十二岁那个夏天过后,徐家表伯和云游道长曾隐晦提及的“先天灵气转世历劫”,似乎开始以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应验。原本微微凸起的喉结,不知何时变得平坦光滑;皮肤的触感变得比班里最爱美的女生还要细腻;头发疯狂生长,乌黑浓密如瀑,几乎要垂到腰际。
然而,最令我无措与羞耻的,是胸口的持续胀痛。它们如同不受控制的萌芽,顽强地突破着“少年”的躯壳,发育的弧度甚至悄然超越了身边的女同学。我不得不偷偷央求妈妈缝制了特制的、紧绷到呼吸困难的棉质小衣,将它们死死勒住、压平,仿佛只要遮掩住这外在的痕迹,就能否认内在正在发生的、天翻地覆的转变。我的骨盆也在悄然拓宽,腰肢诡异地细了下去,臀部的线条变得圆润……镜子里的那个“我”,五官轮廓似乎也在柔化,正一天天变成一个陌生的、让我恐惧的“姑娘”。
药罐子依然是我最忠实的伙伴。妈妈熬煮的苦涩汤药里,似乎又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草木根茎,氤氲的热气里,弥漫着全家心照不宣的忧虑与沉默。
我死死抱着那张来自新华中学初中部的录取通知书,它是我通往“正常”世界的唯一凭证。身上套着爸爸早已不合身的、宽大得如同面袋的旧工装,我呆立在窗口,像一尊腐朽的雕像,望着楼下为各自明朗前程奔忙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一种混合着巨大自卑、深入骨髓的困惑、以及对模糊未来的极致恐惧,沉甸甸地、蛮横地,压垮了一个刚刚十三岁的、“少年”的心头。世界很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未来很长,我却看不到自己的模样。
当最新一章的《天煞孤星》在校刊和文学社专栏发布后,清州一中的校园,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在消化这惊世骇俗的信息。紧接着,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各个角落蔓延,最终汇成了席卷全校的舆论风暴。
有震惊,有不解,有猎奇,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极致坦诚所引发的、前所未有的深度讨论。关于性别认知,关于身体与灵魂的矛盾,关于命运的无常与个体的挣扎……曹鹤宁,这个曾经仅仅被贴上“天煞孤星”、“才女”、“学霸”标签的传奇人物,第一次以如此血肉模糊、真实不堪的姿态,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她不仅是在讲述一个故事,她是在亲手撕开自己的伤疤,让所有人看清那下面的鲜血与脉络。而这一举动,所带来的,将是毁灭,还是新生?
风暴,已然降临。而曹鹤宁,正立于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