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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口,云记栈房地牢。

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霉味与血腥,疤脸七蜷缩在角落,浑身筛糠般颤抖,眼中是无尽的恐惧。

他嘴里反复念叨的,不是酷刑,不是死亡,而是那股无孔不入的兰花香气,和那夜江上雄浑的歌声。

那歌声仿佛化作了无数根针,刺入他的魂魄,让他看到了所有死于他钩镰下的冤魂。

“是鬼……是鬼在索命……”他彻底崩溃了。

谢云亭站在牢门外,神色平静,身后跟着阿篾。

他没有问三江会的机密,只问了一个问题:“沉船之后,是谁去处理的货物和尸体?”

在那种魂飞魄散的恐惧下,疤脸七几乎是抢着招供:“是水鬼陈!我们只管杀人劫船,脏活累活都是他干!他能在水底下憋一炷香的功夫,是杜沧海从洞庭湖请来的摸尸人,专门干这种沉货灭迹的绝户活!”

当晚,阿篾带人摸进了水鬼陈在贫民窟的落脚点。

那是一个破败的窝棚,里面只有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正对着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发呆。

他看到阿篾等人,没有反抗,只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就是水鬼陈。

人被带回了云记,谢云亭没有动刑,只是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你替三江会沉了三次云记的船,布设锚索,手法很专业。”谢云亭的声音很平淡,“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水鬼陈端着茶杯的手剧烈颤抖,热茶洒了一半。

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血丝,声音嘶哑:“我妹……我唯一的妹妹在他手里。他们说,我沉一次货,就放她出来吃一顿饱饭,见我一面。”

一句话,道尽了乱世底层人的悲哀。

谢云亭沉默了片刻,转身对阿篾低语了几句。阿篾领命而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当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和两个馒头放在水鬼陈面前时,他愣住了。

紧接着,一个怯生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哭着喊了一声“哥!”

水鬼陈如遭雷击,看着那个被阿篾护送而来、安然无恙的妹妹,这个在江水里来去自如的汉子,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谢云亭的方向,嚎啕大哭,将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

“谢先生……我陈三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您的!”

谢云亭扶起他:“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把欠江底那些冤魂的债,还回来。”

水鬼陈擦干眼泪,从贴身的油布包里,摸出了一张用鱼油绘制的江图,上面用朱砂标记了七个红点。

“这是我为三江会布设的所有沉货暗桩,都在江底最险恶的漩涡和暗礁旁。只要用特制的锚索一拉,船只立刻就会被拖进去,船毁人亡,神仙难救。”

谢云亭看着那张地图,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三日后,一则消息震动了汉口码头。

云记茶号最大的一艘货船“江安号”,将装载五百饼特级兰香祁红,公开起航,目的地——上海。

并且,云记宣布,此次航行将作为“共运同盟”的首次正式护航,向所有茶商开放观摩。

消息一出,三江会那边一片死寂,仿佛默认了云记的挑战。

是日,江风浩荡。

“江安号”在数十艘小船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出发。

船行至黄龙湾,正是水流最急之处。

突然,“江安号”像是失控的野马,船头猛地一偏,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竟直直撞上了江心一块巨大的暗礁!

船舷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江水疯狂涌入。

船上的人一片惊呼,纷纷跳上救生筏逃生。

在众目睽睽之下,“江安号”缓缓倾斜,最终沉入了波涛汹涌的江心。

岸上观望的茶商们一片哗然,云记这次的公开护航,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收场!

当晚,三江会的人果然来了。

两艘快艇如鬼魅般驶向沉船点,几个“江老鼠”熟练地潜入水中,准备用钩索捞取那价值连城的五百饼茶叶。

然而,他们不知道,黑暗的江水深处,另一双眼睛早已等待多时。

水鬼陈如一条真正的游鱼,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们布下的锚索。

他手中那柄特制的匕首寒光一闪,精准地割断了连接快艇与暗桩的关键绳索。

失去了暗桩的牵引,那两艘快艇瞬间被黄龙湾最湍急的漩涡捕获。

船上的“江老鼠”发出惊恐的尖叫,眼睁睁看着船只失控打转,被巨大的吸力拖向江底。

第二天,《申报》汉口版头条,刊登了一张触目惊心的照片。

浑浊的江面上,只露出一截“江安号”的断裂桅杆。

而在桅杆旁边,一块不知何时立起的木牌,被江水冲刷着,上面的字迹却清晰无比——“此茶保真,假一赔十。云记。”

照片之下,是一篇措辞犀利的评论,质疑汉口水域的航运安全,并对云记在沉船之后依旧敢立下如此保证的底气,表示了极大的兴趣。

舆论彻底引爆。

一场本应是云记的惨败,竟硬生生被扭转成了一次信誉的宣言!

中小茶商们的热情被点燃,纷纷涌向云记,要求加入“共运同盟”。

就在此时,范先生再度登门拜访。

他带来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云亭,你的计策成了。长江沿线,已有九省十七家茶号的掌柜,秘密签署了《信义共约》,他们愿意以云记的火漆茶引,作为日后跨省运茶的唯一认证标准。”

顿了顿,他眉头紧锁,问出了所有人的疑虑:“可是,竹矛能挡一时,沉船计能用一次。你能护他们一时,能护他们一世吗?三江会的根,在水里,也在人心。”

谢云亭没有回答,只是递给范先生一张船票,上面写着三个字:簰洲湾。

次日,簰洲湾江心,那艘沉没的“江安号”残骸旁。

谢云亭、范先生,以及那十七家茶号的代表,尽皆到场。

江风吹拂,谢云亭站在一艘驳船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取出一枚完好无损的云记火漆印。

他没有用它去封缄茶箱,而是在一个炭炉上,将它缓缓熔化。

猩红的火漆,如同沸腾的血,滴入一个事先备好的青铜模具中。

“滋啦”一声,青烟升腾。

当谢云亭打开模具时,一枚崭新的、沉甸甸的青铜锁具,出现在众人眼前。

锁身古朴,正面是一个深刻的“信”字,背面则是兰花与茶叶的浮雕,结构精巧,非钥匙不能开。

“此为‘信印锁’。”谢云亭高举铜锁,声震四野,“从此,凡经我‘共运同盟’护航之茶,皆以此锁封舱。一船一锁,一锁一密。锁在,货在;锁毁,我云记以祖山百年茶园,十倍偿之!”

他亲自将这第一枚信印锁,“咔哒”一声,嵌入“江安号”那截露出水面的桅杆上。

那冰冷的金属撞击声,仿佛一道契约,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范先生走上前,抚摸着那枚冰冷的铜锁,良久,发出一声长叹:“云亭,你这……不是封条,是给长江的商道,上了一道心锁啊!”

当夜,三江会位于汉阳的总舵,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冲天而起。

火势最猛烈的地方,竟是供奉“江神”的密室。

据侥幸逃出的小喽啰说,火起之时,有人看到那尊面目狰狞的江神像手中,竟死死攥着一枚已经熔化变形的、带着兰花香气的红色蜡块——正是云记的火漆。

账册、舵主印信,尽数烧毁。

杜沧海得到消息时,正在与洋行买办喝酒。

他猛地摔碎了手中的酒杯,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与恐惧。

他嘶声怒吼:“他不是在运茶……他是在改道!他要改了这长江的道!”

几乎是同一时间,汉口码头,三十余名常年为三江会效力的苦力头目,集体找到了公会,宣布脱离三江会。

他们手里,竟拿着粗糙仿制的“信印锁”木头模型,高声呼喊:“我们不扛黑货!我们要运真茶!”

风雨交加之夜。

谢家祠堂内,谢云亭独坐案前。

他将那七件从“灯诱计”中牺牲的护航工身上取下的、染血的布甲残片,用红线一针一针,亲手缝进了一面崭新的、玄黑色的“信”字大旗之中。

胸口的铜牌悄无声息,裂纹中的蓝光已尽数隐去,唯有一行古朴的小字,静静浮现:“火可熄,印不沉。”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祠堂檐下被风雨抽打的灯笼。

就在这时,远处江面,传来一声悠长而雄浑的汽笛——那是经过伪装修复的“江安号”,它回来了。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进祠堂,是茶童小满,他浑身湿透,脸上却带着极度的兴奋与震惊。

“先生!先生!码头……码头上来了好多船!是九江的十三家茶号!他们……他们都带着整箱的茶,还有银元,在码头等着……说,说要向云记,买‘船票’!”

谢云亭缓缓站起身,伸出手,轻抚着旗帜上那七块粗糙的布甲。

原来船票,从来不是纸,是命换的。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刹那间照亮了波涛翻滚的江面。

江心处,那一盏孤独的红色航灯,在狂风暴雨中,摇曳,却始终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