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深处,几缕稀薄的炊烟升起,勉强驱散些寒意。这里叫隐泉村,十来户人家,石头垒墙,茅草覆顶,贫瘠得像石头缝里挣扎出的苔藓。村尾最破旧的小院里,一个身影正奋力劈着柴。
她叫东璃,名字是捡她回来的瞎眼婆婆取的。斧头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狠劲,木屑纷飞。汗水浸湿了她额前几缕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长至腰际的黑发,在晦暗的天光下,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深邃的暗紫色,尤其在发梢处,仿佛凝结了夜色最深处的幽光。
“璃丫头,歇歇吧,够烧几天了。”屋里传来婆婆苍老沙哑的声音,伴着压抑的咳嗽。
东璃动作一顿,斧头深深楔入木墩。她直起身,抹了把汗,走到屋前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刺骨的冰水,仰头灌下。冰冷的水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明。她抬手理了理被汗湿黏在颈侧的发丝,那抹紫色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神秘而孤寂。
“婆婆,我不累。”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像山涧里打磨过的石头。
婆婆摸索着走出来,布满褶皱的手精准地拉住了东璃的胳膊,递过来一个还温热的烤土豆。“吃。天冷,耗力气。”婆婆浑浊的眼睛没有焦点,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你那头发……又该剪剪了,太扎眼。”
东璃默默接过土豆,掰开一半塞回婆婆手里。她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薄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扎眼?这紫色发梢,是她从记事起就背负的“异类”印记。村里孩子起初怕她,叫她“紫毛妖”,石头土块没少挨。是婆婆护住了她,也教会了她沉默和拳头。
“嗯,过两天就剪。”她低声应着,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贴身藏在粗布衣襟下的一块硬物——半块温润的玉佩。形状奇特,像被利刃整齐劈开。这是婆婆捡到她时,襁褓里唯一的东西。每当她陷入极度的疲惫或心绪不宁时,玉佩会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如同寒夜里将熄未熄的余烬,聊胜于无地熨帖着冰冷的心口。此刻,这暖意几乎细不可察,被山风和心底莫名的不安吹散了。
日子本该像山涧的冰,在严寒中凝固着向前。然而,毁灭的号角在黄昏猝然吹响。
起初是村头看门老黄狗凄厉的狂吠,随即被一声短促的呜咽掐断。紧接着,是马蹄践踏冻土的闷响,沉重、密集,像催命的鼓点,由远及近,震得人心胆俱裂!
“兵!士兵来了!”村口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瞬间被淹没在更大的喧嚣中——木门被粗暴撞开的碎裂声,男人绝望的怒吼,女人孩童惊恐的哭嚎,还有……刀锋砍入骨肉的、令人牙酸的钝响!
“屠村!”这两个字像冰锥刺入东璃的脑海。她猛地站起,抄起手边的柴斧,冲出门外。
晚了。
夕阳的残光被浓烟和飞溅的血沫染成诡异的橘红色。小小的隐泉村,已成炼狱。穿着统一制式、沾满泥污和暗红血迹甲胄的士兵,像一群闯入羊圈的饿狼,狞笑着挥舞屠刀。他们见人就砍,牲畜也不放过,简陋的屋舍被点燃,浓烟滚滚,火光映照着人间惨剧。
东璃目眦欲裂!
她看到隔壁家的石头叔,那个憨厚的石匠,被一杆长矛从前胸贯入后背,钉死在自家土墙上,眼睛瞪得滚圆,血顺着矛杆汩汩流下。她看到常偷偷给她塞野果子的阿秀姐,衣衫不整地倒在雪地里,喉咙被割开,身下的雪地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红。一个士兵正狞笑着从她无力的手上拽下一枚褪色的铜戒指。
“不——!”
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喧嚣。是小豆子!那个总跟在她身后,既怕她又忍不住亲近她的五岁男孩!他被一个骑在马上的士兵用套索圈住了脖子,像拖拽猎物般在地上拖行,稚嫩的小脸因窒息和恐惧扭曲着。
“畜生!放开他!”东璃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之气从四肢百骸疯狂涌出,直冲天灵!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身体比思维更快。
就在她距离那骑兵不足十步的瞬间,一股灼热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在她额头炸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嗡——
一道幽蓝色的、形如新月的印记,毫无征兆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骤然浮现!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邪异感,仿佛沉睡了万年的凶兽睁开了眼瞳。
力量!狂暴的、近乎失控的力量随着月牙印记的显现,洪水般冲刷着她的经脉!
“吼!”东璃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双眼瞬间被一种冰冷的疯狂占据。她丢掉了笨重的柴斧,身形化作一道裹挟着幽蓝残影的紫电,直扑那拖拽小豆子的骑兵!
那骑兵甚至没看清来者,只觉一股恶风扑面,紧接着手腕剧痛!东璃的手,此刻快如鬼魅,硬如精钢,竟生生抓住了他握缰绳的手腕,五指如铁钳般狠狠一捏!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啊——!”骑兵的惨叫刚出口,东璃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地扣住了他的咽喉!幽蓝的月牙在她额间光芒微闪,力量爆发!
噗嗤!
喉骨碎裂!温热的鲜血混合着破碎的组织喷溅了东璃一脸!她毫不在意,手腕一拧,那骑兵庞大的身躯如同破麻袋般被甩飞出去,重重砸塌了半堵燃烧的石墙。
小豆子摔在地上,剧烈咳嗽,小脸憋得青紫。
“跑!”东璃只来得及朝他嘶吼一声,更多的士兵已如嗜血的鬣狗般围了上来!他们显然被这突然出现的、额生邪印的紫发少女和她爆发出的恐怖力量惊住了,但短暂的惊愕后,是更深的杀意。
“妖女!杀了她!”刀光剑影,密不透风地罩向东璃。
额间月牙幽光流转,东璃的身影在刀锋间鬼魅般穿梭。她的动作毫无章法,却快得惊人,力量大得恐怖。每一次闪避都险之又险,每一次反击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她徒手抓住劈来的刀刃,不顾手掌被割得鲜血淋漓,硬生生将刀身拗断,反手将断刃刺入对方眼窝!她侧身躲过一记横扫的长枪,欺身而进,一肘狠狠撞在对方心口,清晰的骨裂声中,那士兵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陷入绝境的凶兽,在燃烧的废墟和横流的血泊中疯狂搏杀。幽蓝的月牙是她唯一的标识,紫发在火光与血光中狂舞。不断有士兵惨叫着倒下,或被扭断脖子,或被洞穿胸膛。
然而,敌人太多了!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如同冰冷的绞肉机。东璃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深可见骨。力量在剧烈消耗,额间的月牙印记光芒开始明灭不定,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阵撕裂般的头痛和强烈的虚弱感。
她看到了小豆子!那孩子没跑多远,就被一个狞笑的士兵追上,高高举起了带血的腰刀!
“不——!”东璃想冲过去,却被三把长枪死死封住去路!她奋力格挡,手臂被枪刃划开深长的血口。
噗!
腰刀无情落下!
小小的身体扑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血,像一朵瞬间绽开的、绝望的花。
“啊——!!!”东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额间月牙爆发出最后一道刺目的幽蓝光芒!她不顾一切地撞开长枪,踉跄着扑向小豆子倒下的地方,却被身后追来的士兵一脚狠狠踹在背心!
剧痛!眼前发黑!她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泥泞和温热的血泊中,离小豆子伸出的、小小的手只有一步之遥。额间的月牙印记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余烬,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月牙形痕迹。力量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撕裂般的剧痛。
她挣扎着想抬头,视线却被血水和污泥模糊。她看到自己院子的方向,瞎眼的婆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燃烧的屋前,对着屠杀的士兵发出无声的诅咒。一个士兵狞笑着,手中染血的刀高高扬起……
“婆婆——!”东璃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哀鸣,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眼睁睁看着那把刀……
嗖!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浓烟!一支漆黑的、缠绕着诡异符文的短箭,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射穿了那名举刀士兵的手腕!
“呃啊!”士兵惨叫着丢下了刀。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燃烧的院落中央。那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容普通,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俯瞰蝼蚁的冷漠。他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弩。
“一群废物,连个半大丫头都拿不下,还惊动了‘月痕’?”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惨叫和喧嚣,带着一丝冰冷的责备。
围攻东璃的士兵们动作一滞,看向那青袍人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恐惧。“……大人!”
青袍人没理会他们,目光落在泥泞血泊中挣扎的东璃身上,尤其在看到她额间那黯淡的月牙痕迹和她发梢的紫色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计划得逞的幽光。他缓步走来,步履从容,仿佛脚下不是修罗场,而是自家庭院。
东璃用尽最后力气抬起头,血污和泥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却依然能看到那双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眼睛。冷漠,审视,还有……一丝她无法理解的、令人心悸的“兴趣”。
“根骨不错,可惜了这身戾气。”青袍人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弯腰,一只染着不知是谁鲜血的手,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拍了拍东璃冰冷颤抖的肩膀。“孩子,别怕。这场噩梦,该醒了。”
他的动作看似安抚,指尖却悄然在东璃颈后某个穴位重重一按。
东璃眼前彻底一黑,最后的意识里,是漫天飘落的灰烬,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是婆婆倒下的方向……还有颈后那一点冰冷刺骨的剧痛。她像一个被抽掉提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在血泥之中,失去了所有知觉。
青袍人直起身,漠然地看着脚下昏迷的少女,又扫了一眼已成废墟、遍地尸骸的隐泉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他弯腰,像捡起一件有价值的物品,毫不费力地将东璃瘦小的身体扛在肩上。
“清理干净,一个不留。”他丢下一句冰冷的命令,扛着昏迷的东璃,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燃烧的村落边缘,没入更深的、仿佛永远化不开的北境寒夜与浓烟之中。
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着卷过死寂的山坳,将残存的火星扑灭,也将那刺目的血色和凄厉的哭嚎,一点点掩埋在冰冷的白色之下。只有那半块温润的玉佩,从东璃无力垂落的手心滑出,无声地跌落在浸透鲜血的泥泞里,很快被落下的雪花覆盖,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微小的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