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瞳石口,那一声低语并非结束,而是序幕。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如潮水般从巷子深处倒灌而来。
那不是希望井水的温润,也不是金纹地脉的沉稳,而是一种森然、刻板,带着陈腐铁锈味的冰冷。
众人猛然回头,只见巷瞳石那原本只是微微开合的石口,此刻竟洞开如渊,一缕缕比夜色更浓郁的黑气从中丝丝缕缕地溢出。
黑气所过之处,青砖上如呼吸般明灭的金色纹路,竟像是遇到了克星,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谁?”言辙声音一沉,护在众人身前,胸前的残卷金光大盛,试图抵御那股阴冷的侵蚀。
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巷瞳石中传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狭长的巷道里激起层层叠叠的回响:“何为名?谁予名?一群被旧名压垮的负名者,竟也妄图偷天换日,自立门户?”
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言出法随的诡异力量。
它的话音刚落,巷中那些刚刚才亮起的默碑,竟齐齐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最先出现异变的是李小满那块“我想回家”的默碑。
原本温暖的字迹上,一道黑纹如毒蛇般蜿蜒爬上,墨色浸染,最终化为一句冰冷的判词:【家已无你】。
见此一幕,拄着拐杖的老声浑身剧震,如遭雷击,口中喃喃:“不……不该是这样的……”他头顶【负名者】的词条剧烈闪烁,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紧接着,是阿默那块。
他刚刚才找回自己的名字,那句【我不是‘王建国’……我是阿默】是他失语十年后最珍贵的呐喊。
可此刻,黑气如蛆附骨,将“阿默”二字抹去,重新烙印上那三个他憎恶无比的字——【王建国】。
“嗬……嗬……”阿默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他想再次喊出自己的名字,却发现那刚刚恢复一丝功能的声带,像是被无形的铁钳锁住,只能发出漏风般的破音。
他眼中的光,迅速被恐惧与绝望吞噬。
阿回导入残卷的那些声音,也开始变质。
那个说“妈妈,我原谅你了”的录音,在巷中突兀地响起,却变成了凄厉的尖叫:“你为什么不救我!”那句“我还记得你的味道”,则扭曲成了怨毒的诅咒:“我死也不会忘记你的背叛!”
每一句被扭曲的言语,都像一把淬毒的刀,精准地刺入众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希望正在被污染,救赎正在被颠覆!
“够了!”言辙厉声喝道,他胸前的残卷光芒暴涨,金纹如龙,强行压制住那些变异的黑气,“藏头露尾的东西,滚出来!”
“如你所愿。”
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巷瞳石中涌出的黑气骤然凝聚,在巷子中央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
他身形高瘦,穿着一身看不清款式的灰色长袍,面容笼罩在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睛,亮着两点如同鬼火般的苍白光芒。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块块被污染的默碑,最终落在言辙身上,语气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我乃涤碑人。此地一切扭曲之名,皆应洗涤。你们所谓的‘记住’,不过是制造新的谎言,用虚假的希望掩盖腐烂的过往。而我,是来纠正这一切的。”
“涤碑人?”言辙双目微眯,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笼罩心头,“谁派你来的?”
“秩序。”涤碑人吐出两个字,他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指向因恐惧而不断后退的阿默,“他,生来便叫‘王建国’,这是户籍所载,是血脉所定。‘阿默’,不过是他无能狂怒下的臆想。我将它抹去,是为‘归真’。”
他又指向那些扭曲的录音:“原谅与否,岂是口舌之功?憎恨与怨怼,才是失败者心底最真实的烙印。我让它们显形,是为‘求实’。”
他的话语冰冷而残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
他并非单纯的破坏,而是在执行一套完全相反的规则,一套将所有伤疤重新撕开,并称之为“真实”的规则。
言辙心中一凛。
这涤碑人,与他们是天生的死敌。
他们试图让人们从过去中走出,拥有新的名字;而涤碑人,则要将所有人钉死在过去的名姓枷锁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涤碑人的目光缓缓移动,最后,停留在了巷子角落,那块刚刚生出金色草叶的默碑上。
那是阿言的碑。
【我想被妈妈叫一次小花】。
“哦?这倒是……有趣。”涤碑人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像是在欣赏一件可笑的艺术品,“看看这个,多么可悲的愿望。一个连自己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的孤儿,臆想着一个从未存在过的爱称。这是所有虚假之名里,最卑微,也最可笑的一个。”
他抬起手,一缕黑气自他指尖射出,直奔那块“小花”碑。
“不许碰它!”
一声嘶哑的尖叫划破了巷中的死寂。
是阿言!
她冲了出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护住那块属于她的默碑。
那株金色的草叶,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决绝,叶尖的露珠散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黑气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涤碑人似乎有些意外,苍白的光芒在阿言脸上扫过:“又一个【负名者】。撕碎了身份纸,以为就能割裂过去?你的档案上写着‘无名氏,编号734’,这才是你的‘真名’。‘阿言’?‘小花’?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呓语。”
阿言的身体在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如纸。
涤碑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冰锥,刺穿着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防线。
她所有的痛苦,所有不愿示人的卑微,都被这个怪物赤裸裸地揭开,晾晒在所有人面前。
绝望,如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她。
言辙、老刻、阿回……所有人都想上前,却被一股无形的气场死死压制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言独自面对那审判者般的怪物。
涤碑人看着她崩溃的模样,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收回黑气,慢条斯理地说道:“看来你明白了。这满巷的碑,都不过是你们的妄念。我会从最弱的这一个开始,将它们一一洗涤干净。就从你这朵可怜的‘小花’开始。”
他说完,不再理会众人,而是转身,一步步走向巷瞳石,似乎要积蓄更大的力量,来执行他的“净化”。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阿言身上。
她还跪在那里,背对着众人,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她刚刚找回的名字,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转眼间就成了最可笑的耻辱。
完了。
所有人心底都浮现出这个念头。
连最叛逆、最坚强的阿言都崩溃了,他们这点微弱的火光,如何能对抗那名为“秩序”的黑暗?
然而,没有人看到,跪在地上的阿言,低垂的头颅下,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里,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
那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骨髓深处燃起的……怒火。
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名字要由别人来定义?
凭什么我的痛苦要被当成笑话?
凭什么我小小的愿望就要被践踏?
【名始于痛,成于敢说】。
残卷浮现的新识在她掌心滚烫。
她曾经不敢说,但现在,她说了。
而这个涤碑人,要将她好不容易说出口的一切,全部抹杀。
她缓缓抬起头,泪水已经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燃烧的猩红。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越过那些被污染的默碑,死死钉在了不远处,老刻因为震惊而掉落在地的那把饱经沧桑的凿刀上。
巷中的风,停了。
巷中残存的金光,也仿佛在等待着一个决断。
第九碑,尚未立。但第九碑的执刀人,已在此刻,于心底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