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老宅的窗棂间悄然流转,如同庭院里那棵香樟树的年轮,一圈圈沉淀着无声的故事。
转眼间,小远的儿子安安已到了背起书包上小学的年纪,而我和子豪的白发,也渐渐染上了霜雪般的色泽。
清晨的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格,在料理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正照着母亲留下的笔记,尝试复刻她拿手的桂花米糕。
子豪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来,在餐桌旁坐下,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我笨拙的动作。
“面粉要过筛三遍,这是妈写得最清楚的一步。”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我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那本泛黄的笔记本。
纸页上,母亲清秀的字迹旁,不知何时多了一行略显颤抖的备注:“老赵喜甜,糖可多加半勺。”
墨迹已旧,想来是赵叔后来添上的。
这个发现让我的心轻轻一颤。
那些看似寻常的日常里,原来藏着如此细腻的牵念。
周末,安安像只欢快的小雀扑进老宅。
他如今认得不少字了,竟抱着那本厚重的相册,一字一顿地念起照片背后的备注。
“曾祖父母结婚四十周年留念……”
他稚嫩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小手指着照片上并肩而坐的四位老人,“太奶奶笑得真好看。”
子豪将安安揽到身边,苍老的手指轻抚过相纸:“这张是你曾爷爷最后一次生日时拍的。你看,他戴着太奶奶织的围巾,虽然天气还不算冷。”
我端来刚出炉的米糕,香气氤氲中,仿佛看见母亲系着那条碎花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看见赵叔坐在廊下,仔细打磨着木料的身影。
那些远去的时光,在这一刻变得触手可及。
午后,我带着安安在院子里认识花草。
香樟树已长得需两人合抱,树荫如盖。
我指着墙角一丛茂盛的兰草说:“这是从太奶奶的‘绿云’分株来的,叫‘小绿云’。”
安安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触摸兰草的叶片:“它也会开花吗?”
“会的。”子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我们身边,“只要你好好照顾它,像曾奶奶那样用心。”
暮春的风拂过庭院,带来樟叶的清香。
我们三人站在院中,一如多年前母亲带着我和子豪认花的模样。
时光在此刻叠合,将记忆编织成永恒的环。
傍晚,送走安安后,老宅重归宁静。
子豪在书房整理旧物,我则在母亲常坐的窗边发现了父亲和赵叔使用过的那套雕刻工具。
木制的刀柄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如玉,静静躺在丝绒衬里的木盒里,仿佛在等待一双熟悉的手再次将它们拿起。
我轻轻合上盒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未离开,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陪伴在我们身边。
夜色渐深,我和子豪并肩坐在廊下的藤椅上。
初夏的晚风带着淡淡的花香,远处传来隐约的蛙鸣。
“明天,”子豪缓缓开口,“我想把爸爸的那些木工工具找出来,给安安做个小板凳。”
我转头看他,月光下,他的侧影与记忆中赵叔的模样奇妙地重叠在一起。
“好。”
我轻声应道,将手轻轻覆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
廊下的风铃轻轻摇响,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声音。
老宅在夜色中静静伫立,像一位慈祥的长者,守护着时光里的每一个秘密。
而那些被爱浸润的岁月,早已在不觉间,长成了生命中最坚韧的根系。
日子像一本被轻柔翻动的旧书,页角微卷,墨香沉淀。
转眼间,安安已能流利地朗读相册上的每一行字,而我和子豪的步履,也渐渐染上了与当年父母相似的迟缓。
老宅却似乎愈发有了生命,每一处角落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那套赵叔的雕刻工具,最终没有被收起。
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子豪将它们从木盒里请了出来,摆在廊下的老茶几上。
他戴着老花镜,手指已不如赵叔那般稳健,却执意要打磨一块从旧木料堆里寻来的、纹理细腻的香樟木。
“给安安刻个小玩意儿,”他低着头,凿刀在木头上留下细碎的痕迹。
“总不能让他忘了,这家里曾有个太爷爷,手巧得很。”
我坐在他身旁,缝补着安安玩耍时刮破的衣角。
针线穿梭间,仿佛看见母亲当年也是这样,在赵叔敲敲打打的声音里,做着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
时光在此刻,温柔地重叠。
安安对这个“工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每次来,必先跑到廊下看太爷爷的进展。
子豪便放慢动作,一边刻,一边给他讲赵叔做花架的故事,讲那些木头如何从粗糙变得温润。
孩子听得入神,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触摸那尚未成形的木料,像是在触摸一段他未曾亲见,却已然熟悉的时光。
桂花开的时节,我终于成功复刻了母亲的米糕。
当那熟悉的甜香从厨房弥漫开来时,子豪放下手中的刻刀,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泛起孩童般的欣喜。
我们坐在餐桌旁,品尝着这跨越了岁月的滋味。
“像,”他细细品味后,肯定地点点头,随即又微微摇头,“但又不全像。”
我明白他的意思。
味道可以模仿,但那份由特定的人和特定的时光所赋予的、独一无二的气息,却已随母亲和赵叔而去。
这小小的不完美,反而让记忆变得更加真实和珍贵。
秋意渐深,子豪的小木马终于完成了。
造型朴拙,线条却流畅,马背上还细心刻上了安安的名字。
当他把这份礼物交到曾孙手中时,孩子眼中迸发的光芒,照亮了他布满皱纹的脸。
“谢谢太爷爷!”
安安抱着小木马,在院子里跑了一圈,然后郑重地把它放在赵叔做的那个花架旁,让木马与兰草为伴。
那一刻,廊下仿佛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交接。
旧的记忆被新的记忆温柔覆盖,而爱,在交接中获得了永恒的生命。
如今,我和子豪最多的时光,依然是在那两把藤椅上度过。
有时各自看书,有时只是静静看着院子。
香樟树的叶子黄了又绿,母亲手植的月季年年盛开,赵叔开辟的菜地依旧由那位李伯伯照料得郁郁葱葱。
我们的话越来越少,如同这栋老宅,将所有的故事都沉淀为沉默的基石。
但我知道,那些未曾说出的,都安放在彼此交织的呼吸里,安放在他为我拢一拢披肩的动作里,安放在我为他续上一杯热茶的寻常里。
生命的河流,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向前。
我们坐在舟上,看过了岸上的繁花似锦,也经历了途中的风雨迷雾,如今,水面渐宽,流速渐缓,前方是宁静入海的平和。
廊下的风铃又响了,是晚风路过的问候。
子豪伸出手,我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温度恰好,如同这流淌了半生的时光,不烫不冷,温暖妥帖。
老宅,庭院,根与藤,都静默在夕照里。
而我们,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