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的深秋，天空是一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蓝。古老的建筑与现代的玻璃幕墙在阿尔卑斯山积雪的背景下交织，空气清冷而干净。林夕入住在论坛组委会安排的、位于湖畔的酒店，推开窗，就能看到着名的杰特大喷泉（Jet dEau）如一柄利剑直刺蓝天，湖面上天鹅悠游，帆影点点。
这里的环境与北京的快节奏和之前安全屋的压抑截然不同，充满了宁静而理性的学术氛围。然而，林夕并无心过多欣赏美景。抵达的第二天，高强度、高密度的沉浸式研究项目就正式开始了。
项目参与者来自全球各地，有来自mIt、斯坦福的顶尖AI科学家，有来自欧盟委员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政策顾问，有来自无国界医生组织、致力于将AI应用于落后地区医疗的实践者，也有像她一样，来自不同国家、关注科技伦理的资深记者和青年学者。
第一场讲座，由一位诺贝尔奖得主、理论物理学家主讲，题目是《科学的不确定性与伦理的必然性》。他从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谈起，深入浅出地阐述了在最前沿的科学探索中，固有的不确定性如何对传统伦理框架构成挑战。林夕坐在台下，飞快地记录着，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吸收和思考着。她意识到，自己之前对AI伦理的理解，更多停留在应用层面，而在这里，讨论的则是哲学和物理学的根基。
随后的闭门研讨会更是思想的激烈碰撞。关于数据主权的讨论，不再是简单的“我的数据我做主”，而是深入到不同国家法律体系、文化传统对“所有权”和“隐私”定义的巨大差异，以及全球科技巨头如何利用这些差异构建壁垒。关于算法公平，一位来自非洲的学者尖锐地指出，当前主流的“公平”算法模型，其训练数据大多基于西方社会，在非洲语境下可能带来新的、更隐蔽的歧视。
林夕在这些讨论中，时而豁然开朗，时而陷入更深的困惑。她带来的关于中国在AI医疗领域实践与困境的案例，也引发了与会者的浓厚兴趣和热烈讨论。她不再是单纯的倾听者，而是成为了贡献中国视角的重要参与者。她用流利的英语，清晰、客观地介绍情况，并坦诚地提出其中的伦理难题，赢得了许多资深学者的尊重。
一天晚上，小组讨论结束后，她和几位来自不同国家的年轻学者沿着湖边散步。凉风拂面，湖水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林，你的分享让我很受启发。”来自德国的法学博士安娜说道，“尤其是在政府监管与市场创新之间寻找平衡的‘中国经验’，非常复杂，也很有参考价值。”
“但也伴随着巨大的挑战。”林夕实事求是地说，“比如数据孤岛问题，以及如何在快速发展中确保不落下任何一个群体。”
“这在哪里都不是易事。”一位来自印度的社会学家感叹，“科技放大了效率，也放大了不平等。我们的工作，或许就是在狂奔的列车旁，努力安装护栏。”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林夕。她看着夜色中沉静的湖面和远处城市的灯火，想起了陆辰希。他此刻在迪拜，是否也在面对同样宏大而复杂的命题？他们所从事的工作，看似一个在湖畔探讨理念，一个在沙漠博弈资本，但内核，或许都是在那列名为“时代”的狂飙列车上，试图安装某种“护栏”，或者至少，确保列车驶向正确的方向。
她拿出加密手机，给陆辰希发了一条信息：【日内瓦的湖水很冷，但讨论很热烈。今天有人把我们这类工作比喻成给狂奔的列车安装护栏。你觉得呢？】
她知道迪拜与日内瓦有时差，他可能正在会议中，并没指望立刻收到回复。
然而，几分钟后，他的回复就来了：
【很形象的比喻。我在做的，或许是确保这列车的燃料和方向盘，掌握在应该掌握的人手里。护栏很重要，动力和方向亦然。】
紧随其后的，是一张照片，背景是迪拜标志性的哈利法塔璀璨的夜景，以及一个会议桌的一角，上面放着印有FIS标志的议程册。
他没有过多描述自己的情况，但这条简短的信息和那张照片，却让林夕仿佛看到了他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同样进行着高强度的脑力激荡。他们仿佛在两个不同的实验室，进行着同一项宏大实验的不同部分，通过加密的电波，偶尔交换一下实验数据和心得。
这种遥远而同步的感觉，让她倍感温暖和充满力量。
研究项目进行到第二周，一个突发事件打破了相对平静的学术氛围。在一次关于“跨国科技公司监管”的研讨会上，一位来自某着名硅谷公司的首席技术官（cto），在阐述其公司“科技向善”理念时，刻意淡化了其产品在部分国家和地区可能存在的潜在风险和数据滥用问题，并将其归咎于“当地法规不完善”。
在场的多位学者提出了质疑，但那位cto言辞巧妙，避重就轻。林夕听着，想起了自己调查社区图书馆和AI医疗时遇到的类似话术——将问题转嫁给外部环境。
在自由提问环节，林夕举起了手。她站起身，没有咄咄逼人的语气，而是用清晰、冷静的英语说道：
“感谢cto先生的分享。我有一个问题，关于‘科技向善’中的责任主体界定。您提到法规环境的重要性，我完全同意。但这是否意味着，在法规完善之前，科技公司自身对于其产品可能引发的社会影响和伦理困境，就可以免除主动识别和规避的责任？”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那位cto，引用了之前一位伦理学家的观点：
“正如我们之前讨论过的，科学存在不确定性，但伦理的选择是确定的。当一家公司的技术拥有足以影响数百万人的力量时，这是否意味着它同时也承担了与其力量相匹配的、超越现有法规的‘前瞻性伦理责任’？如果是，贵公司是如何具体履行这种责任的？”
她的提问，角度刁钻，逻辑严谨，直接触及了“科技向善”口号下的核心矛盾。会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位cto显然没预料到会被一个年轻的东方记者如此尖锐地质询，一时语塞，回答变得含糊其辞。
研讨会结束后，好几位学者走过来与林夕交流，赞赏她提问的精准和勇气。项目负责人也对她投以赞许的目光。
晚上，林夕将这个小插曲告诉了陆辰希。他听完后，回复道：
【做得对。在那种场合，温和的共识往往不如犀利的质疑更有价值。你代表了应有的批判性视角。】
接着，他又发来一条：
【另外，周屿注意到，那位cto所在的公司，与Jh资本有过间接的投资往来。虽然未必有直接关联，但保持警惕。】
林夕看着这条信息，心中凛然。即使身处看似纯粹的学术殿堂，曾经交手过的阴影，似乎也从未真正远离。这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她在这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观点，不仅代表个人和专业，也可能在更复杂的棋局中，产生意想不到的涟漪。
她走到窗边，看着夜幕下依旧喷涌的杰特大喷泉。水流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执拗的、向上的力量。就像她，就像陆辰希，就像所有在各自领域里试图安装“护栏”或掌控“方向盘”的人们，明知前路艰难，充满明枪暗箭，却依然选择逆流而上，奋力前行。
在日内瓦湖沁凉的夜风中，林夕感到自己的内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