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也最为死寂。华山诸峰如同沉睡的巨兽，隐没在浓重的墨色里，唯有山风穿过嶙峋怪石，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这份死寂，在寅时三刻被彻底打破。
“呜——呜呜——！”
苍凉而极具穿透力的牛角号声，自山下如同瘟疫般蔓延上来，瞬间撕破了华山的宁静。紧接着，是沉闷如雷的战鼓声，以及无数马蹄踏碎山石、甲胄碰撞汇成的恐怖噪音，如同潮水拍岸，由远及近，狠狠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防上。
清军，来了！
玉女峰顶，袁承志按剑而立，面无表情地望着山下。在他的神识感应中，无数充满戾气与杀意的生命之火，正如同汇聚的萤群，沿着山道向上涌动。为首的数股气息尤为强悍，显然是清军中的高手。
“传令各峰，准备迎敌！” 他的声音通过特殊的内力震荡，清晰地传入了守候在旁的弟子耳中。那弟子领命，身形如狸猫般蹿出，没入黑暗。
第一波攻击，毫无意外地指向了上山的咽喉——千尺幢！
千尺幢并非一条普通的山路，而是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开凿出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陡峭石阶，两侧皆是深渊，上方更有华山弟子预先设置的悬石擂木。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梅剑和亲自镇守在此。他立于幢口上方一块突出的巨石之后，混元功早已提至巅峰，双掌隐泛玉光。身后是数十名精选出的、臂力强劲的弟子，人人手持强弓硬弩，身旁堆满了棱角锋利的石块和浸了火油的滚木。
清军的先锋显然也深知此地险要，并未贸然强冲。只见数百名身着轻甲、手持藤牌弯刀的步兵，在几名气息剽悍的佐领催促下，如同壁虎般，沿着陡峭的石阶，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他们动作矫健，显然也是精于山地作战的老兵。
然而，在绝对的地利面前，个人的勇武显得如此苍白。
“放！”
梅剑和看准时机，一声令下！
霎时间，箭如飞蝗，挟着凄厉的破空声，居高临下，泼洒而下！如此近的距离，如此陡峭的角度，清军的藤牌几乎形同虚设！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与濒死的惨嚎瞬间连成一片！冲在最前的数十名清兵，如同下饺子般，被强劲的弩箭射穿身体，惨叫着跌下万丈深渊！
但清军军纪严酷，后退者死！后面的士兵依旧悍不畏死地向上猛冲！
“砸！” 梅剑和再次厉喝。
早已准备好的弟子们奋力撬动杠杆，巨大的滚木礌石带着轰隆隆的巨响，顺着陡峭的石阶碾压而下！那声势，如同山崩地裂！
“快躲！”
下方的清兵惊恐欲绝，但狭窄的石阶根本无处可避！滚木礌石所过之处，一片血肉模糊，筋断骨折！不知多少清兵被碾为肉泥，或被直接撞飞，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仅仅两轮打击，千尺幢下的石阶已被鲜血染红，残肢断臂挂得到处都是，浓郁的血腥味冲天而起，连山风都无法吹散。
进攻为之一滞。
梅剑和微微喘息，看着下方如同地狱般的景象，饶是他见惯风浪，心中也不禁一凛。战争的残酷，远非江湖仇杀可比。
然而，清军的指挥官显然不是庸才。短暂的停滞之后，攻击方式陡然一变！
不再是无脑的步兵强冲，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名身法异常灵活、身着黑色劲装、手持奇门兵刃的汉子！这些人并非普通清兵，而是清军中网罗的江湖败类、或者本身就是关外某些邪派的高手！他们如同猿猴般在陡峭的崖壁间纵跃，避开正面的弩箭和滚石，从侧翼甚至头顶，向千尺幢上的守军发起了袭击！
“小心！有高手！” 梅剑和瞳孔一缩，厉声提醒。
顿时，弩箭的破空声、兵刃的交击声、临死的惨叫声响成一片！守幢弟子虽然占据地利，但面对这些武功诡异、专精刺杀的江湖高手，顿时出现了伤亡！
一名黑衣汉子如同鬼魅般贴着一侧崖壁滑上，手中一对分水峨眉刺直取一名正在装填弩箭的弟子后心！眼看就要得手！
“找死！”
梅剑和怒喝一声，身形如电，后发先至，混元掌力含怒拍出！掌风凝练如实质，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力量！
那黑衣汉子察觉危机，脸色剧变，急忙回刺格挡！
“嘭！”
双刺与肉掌交击，竟发出金铁之声！那汉子只觉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涌来，虎口崩裂，双刺脱手飞出，整个人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胸骨尽碎，喷血倒飞下悬崖！
梅剑和一击毙敌，毫不停留，身形在狭窄的幢口辗转腾挪，双掌翻飞，或刚猛无俦，或绵密如网，将数名试图突破的黑衣高手纷纷击毙、震退！他须发皆张，混元功催发到极致，仿佛一尊守护山门的战神，牢牢钉死在千尺幢之上！
战斗陷入了残酷的僵持。清军凭借高手和悍不畏死的步兵不断消耗，而华山派则依靠天险和梅剑和的坐节节抵抗。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生命在消逝。
与此同时，另一处险关百尺峡，以及林平之主动请缨守卫的老君犁沟，也同时遭到了猛烈的攻击。
百尺峡情况稍好，崔希敏如同门神般堵在峡口，他的伏虎掌法刚猛绝伦，最适合这种狭窄地形的防守，一掌拍出，往往能将数名清兵连同盾牌一起震飞，一时无人能越雷池半步。
而老君犁沟的战况则最为惨烈。此地虽险，但通道稍宽，清军投入了更多的兵力，其中更夹杂着数名气息阴狠、疑似黑风堡余孽的人物！他们施展的武功带着明显的邪气，专门腐蚀兵器、扰乱心神。
林平之剑光如电，依旧快得惊人。但他根基受损，内力不济，久战之下，已是强弩之末。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角不断溢出血丝，但眼神中的偏执与疯狂却愈发炽烈。每一剑都带着与敌偕亡的决绝，竟以重伤之躯，接连刺杀了三名清军佐领和一名黑风堡余孽！但他身上也已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几乎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林师兄！退回来！快退回来！” 负责侧翼策应的弟子看得心惊肉跳，嘶声喊道。
林平之恍若未闻，他的眼中只有敌人，只有那需要用鲜血来洗刷的痛苦与不甘。他猛地一声长啸，不顾自身空门大露，挺剑直刺一名正在施展邪功、干扰其他守军的心神黑袍人！
“噗嗤！” 长剑精准地刺入了黑袍人的咽喉。
但与此同时，三四柄清兵的长矛，也从不同角度，狠狠地捅入了他的后背，从前胸透出！
林平之身体猛地一僵，低头看了看胸前染血的矛尖，又抬眼望向玉女峰的方向，眼中那疯狂的光芒渐渐黯淡，最终化为一片空洞的死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股血沫涌出。
随即，气绝身亡。尸身被清兵粗暴地挑飞，落入深涧。
这位曾经风华绝代、剑术超群的少年，终究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充满悲剧与挣扎的一生。
消息传到玉女峰顶时，袁承志握着金蛇剑的手，猛地一紧。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血红。
但他没有冲动。他知道，自己是华山最后的支柱。
战斗从黎明持续到午后，清军在千尺幢和百尺峡前留下了堆积如山的尸体，却始终未能突破这两处天险。尼堪贝勒显然失去了耐心。
呜咽的号角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节奏变得缓慢而沉重。
山下的清军如同潮水般退去，暂时停止了进攻。
短暂的喘息之机到来，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清军的下一次攻击，必将更加疯狂，更加致命。
梅剑和与崔希敏浑身浴血，带着满身疲惫与伤痛，撤回玉女峰。看到袁承志，两人都是嘴唇翕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林平之的战死，归辛树败亡消息的确认，都像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
袁承志看着伤亡名单，看着一张张年轻而熟悉的面孔永远消失，看着梅、崔二人身上的伤痕，看着远处被硝烟和血色笼罩的山峦，他的心在滴血。
但他不能倒下。
他走到崖边，望着山下重新开始调动、酝酿着更恐怖风暴的清军大营，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金蛇剑。
剑身映着西斜的残阳，反射出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清点伤亡，修补工事，分发食物和伤药。”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所有弟子，华山，还在我们手中！”
他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如同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牢牢钉在华山的最高处。
夜，即将再次降临。而更加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