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月隐星稀。赵旭日、栓子和战士大壮,如同三道贴着地面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穿过镇子边缘荒废的田埂和杂乱无章的灌木丛。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和污水沟特有的酸臭气味,这里是被战火遗忘的角落,却也成了他们潜入的最佳掩护。
按照栓子白天侦察的路线,他们绕到镇子东头,远远便看到了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在黑暗中的老粮仓轮廓。高高的围墙在夜色中更显森然,门口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着四个抱着枪、缩着脖子、无精打采的伪军哨兵。一切正如栓子所言,外围戒备确实松懈。
三人没有停留,借着地形和夜色的掩护,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绕向粮仓后方。这里的恶臭更加浓烈,脚下是滑腻的淤泥和堆积的废弃物。他们找到了栓子所说的那段围墙——砖石果然风化得厉害,缝隙间长满了杂草,靠近地面的部分甚至有些酥软。
栓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就是这里。他和大壮左右散开,警惕地监视着两侧的动静。赵旭日则贴近围墙,用手仔细触摸着砖石的接缝,寻找着最合适的下手点。他选中了几块看似松动的青砖,从腰间拔出刺刀,小心翼翼地插入缝隙,开始缓慢而用力地撬动。
时间在寂静和紧张中一分一秒流逝。汗水从赵旭日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砖石上。每一次砖石摩擦的细微声响,都让他心头一紧。远处的镇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模糊的日语口令,更添几分危险的气息。
终于,“咔”一声轻响,一块砖头被撬松了。赵旭日心中一喜,手上加劲,又连续撬动旁边的几块。很快,一个勉强能容人钻过的墙洞出现在了眼前。
“走!”赵旭日低喝一声,率先侧身钻了进去。栓子紧随其后,大壮则留在洞外负责警戒和接应。
墙内是一个堆满废弃杂物和破损农具的角落,更加阴暗潮湿。两人迅速隐蔽在阴影中,调整着呼吸,仔细观察着院子里的情况。
院子比想象的要大。正对着他们的是一排高大的主仓房,门窗紧闭,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西侧是一排低矮的厢房,其中一间的窗户缝隙里透出微弱的灯光,门口果然如栓子所见,笔直地站着两名持枪的日军士兵,如同两尊门神。那两辆架着机枪的三轮摩托就停在不远处。
目标明确——西厢房!
赵旭日打了个手势,两人借着院子里堆积的麻袋和杂物的阴影,猫着腰,如同鬼魅般向西厢房摸去。他们的动作轻盈得如同踏在棉花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距离西厢房还有十几米时,赵旭日突然停下了脚步,猛地将栓子拉到一个巨大的破水缸后面。只见一名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日军医官,提着一个箱子,从主仓房那边走了过来,径直走向西厢房。门口守卫的日军士兵立刻立正敬礼。
医官推门进去,灯光从门缝里泻出片刻,又很快被关上。
机会!趁着医官进出的短暂空隙,或许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赵旭日和栓子耐心地等待着。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厢房的门再次打开,那名医官走了出来,对守卫说了几句日语,然后朝着主仓房另一侧走去,似乎去了厕所。
就是现在!
赵旭日当机立断,对栓子比划了一个行动的手势。两人如同离弦之箭,从水缸后猛地窜出,以最快的速度扑向西厢房门口!
那两名日军守卫显然没料到会有人从院子内部突然出现,愣了一下神。就是这电光火石的刹那!
赵旭日如同猛虎下山,左手闪电般捂住右边守卫的嘴,右手的刺刀已经精准地刺入了他的心脏!与此同时,栓子也用同样的手法,解决了左边的守卫!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几乎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两人迅速将尸体拖到门旁的阴影里。赵旭日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血腥气味。这里显然被改造成了手术室和药品存放点。靠墙是一排木架,上面摆放着各种药品和医疗器械。中间是一张简易手术台,上面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而在屋子的角落里,竟然真的躺着两个浑身缠满绷带、昏迷不醒的人!看衣着,正是他们抗日团的战士!
周瑶的担忧成了现实!
赵旭日的心猛地一沉,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木架,急切地寻找着盘尼西林。
“在这里!”栓子眼尖,在木架中层发现了一个标记着英文和日文的小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支熟悉的玻璃瓶——正是盘尼西林!旁边还有不少磺胺粉和其他急救药品!
“快!都拿走!”赵旭日低吼道,扯下腰间早已准备好的布袋,将铁盒连同旁边看起来有用的药品一股脑地扫了进去。
就在他们装满布袋,准备撤离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和日语交谈声!是那个去上厕所的医官回来了!而且,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赵旭日和栓子脸色骤变,迅速闪身躲到了手术台和木架后面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门被推开,医官和另一名日军士兵走了进来。当医官看到空无一人的门口守卫时,明显愣了一下,发出了疑惑的声音。随即,他和那名士兵都注意到了被拖到阴影里的尸体!
“敌袭!”那名士兵惊恐地大叫起来,下意识地就去拉枪栓!
不能再等了!
“打!”赵旭日怒吼一声,从手术台后猛然跃出,手中的手枪率先开火!“砰!”那名刚举起枪的日军士兵应声倒地。
栓子也同时开火,目标直指那名医官。医官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箱子掉在地上,连滚带爬地想往外跑,被栓子一枪撂倒。
枪声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
“快走!”赵旭日将装满药品的布袋甩给栓子,自己则冲到墙角,试图背起一名昏迷的被俘战友。
“团长!来不及了!”栓子急声道,外面已经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日语的叫喊声,显然整个据点都被惊动了!
赵旭日看着两名昏迷不醒的兄弟,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和痛苦。带着他们,绝对冲不出去!可不带……
“走!”他最终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转身,和栓子一起冲出了西厢房!
他们刚冲出门口,子弹就如同雨点般从主仓房方向和院子大门处射来!显然,门口的伪军和院子里的其他日军都被惊动了!
“从后墙走!”赵旭日一边用手枪还击,一边朝着来时的那段围墙缺口冲去。
栓子紧随其后,手中的步枪精准地点射着,暂时压制了一下追兵。
大壮在墙外听到枪声,知道事情有变,立刻朝院子里扔了两枚手榴弹!
“轰!轰!”爆炸声暂时阻挡了追兵的脚步。
赵旭日和栓子趁机冲到围墙缺口处,奋力钻了出去。
“大壮!撤!”赵旭日吼道。
三人汇合,不敢有丝毫停留,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夜色的掩护,向着镇子外的山林亡命狂奔。身后,日军的叫嚷声、枪声和摩托车的引擎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沸腾的锅粥。
他们成功了,拿到了救命的药品。但代价是,暴露了行踪,牺牲了两名可能被救出的战友,也彻底惊动了敌人。虎口夺食,虽然夺得了生机,却也引来了更疯狂的报复。身后的镇子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而他们,必须在这蜂群追上来之前,逃回黑风寨,将药品送到叶青手中。
生的希望与死的威胁,在这条逃亡的路上,紧紧纠缠。
镇子里,点燃的火药桶,枪声、引擎轰鸣声、日军声嘶力竭的吼叫声,织成一张死亡的罗网,紧紧追咬着亡命狂奔的三道身影。赵旭日、栓子和战士大壮,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了双腿上,在崎岖不平、黑暗隆咚的山路上夺路而逃。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疼痛,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
栓子抢来的那个装满药品的布袋,此刻仿佛有千斤重,紧紧贴在他的背上,既是救命的希望,也是催命的符咒。他不敢有丝毫松懈,这是用两名被俘兄弟未能救出的遗憾和此刻身后追兵的子弹换来的!
“这边!走小路!”栓子对地形最为熟悉,他引领着方向,专挑那些荆棘密布、难以行走的兽径和小道,试图利用复杂的地形甩开追兵。
日军的摩托车显然无法开进这样的山路,但步兵的追击和可能的包抄,依旧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子弹不时从他们头顶或身旁“啾啾”飞过,打在岩石和树干上,迸溅出点点火星。
“分开走!到黑风寨汇合!”赵旭日眼见追兵渐近,果断下令。分散目标,能增加生存的几率。
“团长!”大壮急道。
“执行命令!栓子,保护好药品!”赵旭日不容置疑,自己则猛地转向,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同时朝身后追兵大致方向开了两枪,吸引注意力。
栓子和大壮咬了咬牙,知道这是最优选择,立刻加速,向着黑风寨方向继续狂奔。
赵旭日的策略起到了作用。一部分日军果然被他的枪声吸引,调转方向追了过去。栓子和大壮这边的压力顿时一轻。
两人不敢停歇,凭借着过人的体能和求生意志,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身上被荆棘划开了无数道血口,终于在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时,依稀看到了黑风寨废墟那熟悉的轮廓。
“快……快到了……”栓子气喘吁吁,几乎到了极限。大壮更是拄着一根树枝,一瘸一拐,全靠意志支撑。
……
黑风寨废墟,洼地。
周瑶和留守的战士几乎一夜未眠。远处的枪声和爆炸声隐隐传来,让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叶青在黎明时分再次醒来,她的状况似乎比昨夜更差了一些,嘴唇干裂起皮,眼神都有些涣散,只是靠着顽强的意志力强撑着没有昏迷。
当栓子和满身狼狈、几乎脱力的大壮踉跄着冲进洼地时,周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药……药拿到了!”栓子瘫倒在地,第一时间将那个沾染了泥土和汗水的布袋推到周瑶面前。
周瑶颤抖着手打开布袋,看到里面那几支珍贵的盘尼西林和磺胺粉时,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拿到了……真的拿到了……”
她立刻行动起来,招呼另一名战士帮忙,用最快的速度准备好注射器。当冰凉的药液缓缓推入叶青的静脉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定在叶青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几分钟后,或许是药物的作用,或许是感受到了众人期盼的目光,叶青涣散的眼神慢慢重新聚焦,她看着周瑶,又看了看瘫倒在地的栓子和带伤的大壮,嘴唇翕动,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问:“……老赵……呢?”
周瑶的心猛地一沉。栓子和大壮回来了,赵团长却不见踪影!
“团长他……为了引开鬼子,和我们分开了……”栓子挣扎着坐起身,声音沙哑地解释道。
洼地里刚刚升起的一丝喜悦,瞬间被巨大的担忧所取代。赵旭日独自引开追兵,生死未卜!
叶青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是自责?是担忧?还是对命运无情的嘲弄?
就在这时,负责在废墟高处警戒的战士突然发出了急促的警报!
“有人上山!很多人!是鬼子!”
什么?!鬼子这么快就追来了?!
所有人瞬间变色。刚刚拿到药品的喜悦和对赵旭日的担忧,瞬间被更直接的死亡威胁所取代!
栓子猛地跳起来,冲到废墟边缘向下望去。只见山下,至少一个小队的日军士兵,正呈散兵线,小心翼翼地向山上搜索而来!带队军官的望远镜片在晨曦中反射着冷光!
“被咬住了!”栓子脸色铁青。显然,赵旭日没能完全甩开追兵,或者鬼子通过痕迹判断出了他们的大致方向。
“准备战斗!”周瑶厉声喝道,虽然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她看了一眼刚刚注射了盘尼西林、依旧虚弱不堪的叶青,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绝不能让鬼子抓到叶青!绝不能让刚刚到手的药品得而复失!
战士们迅速占据废墟中的有利位置,检查着所剩无几的弹药。算上刚回来的栓子和大壮,能战斗的也不过五六人,而且人人带伤,疲惫不堪。面对一个装备精良、养精蓄锐的日军小队,结局几乎可以预见。
叶青躺在担架上,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日军脚步声和拉枪栓的声响,看着周瑶和战士们视死如归的神情,她的手,缓缓地、艰难地移动,摸向了身边那支一直跟着她的、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
她不能躺着等死。即便只剩一口气,她也要战斗到最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日军侧后方的山林里,猛地传来了一阵爆豆般的枪声和喊杀声!这枪声并非冲着黑风寨而来,而是狠狠地打在了正在搜索前进的日军小队的侧翼!
正在进攻的日军小队猝不及防,瞬间被打懵了,队形大乱,出现了数人伤亡。
“八嘎!侧面有埋伏!”日军军官气急败坏的吼声隐约传来。
废墟上的周瑶、栓子等人都愣住了。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援兵?!
栓子冒险探头望去,只见在晨曦的微光中,侧翼的山林里人影绰绰,火力虽然不算特别凶猛,但打得极有章法,精准地打在日军的薄弱处。
“是……是团长!是团长带人杀回来了!”大壮眼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在林中一闪而过,激动地喊了出来!
赵旭日!他竟然不仅甩开了追兵,还不知从哪里带来了援军,杀了一个回马枪!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日军的攻势瞬间受挫。他们不得不分兵应对侧翼的袭击,对黑风寨正面的压力大减。
“机会!我们冲出去!”周瑶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绝佳的突围时机!
“栓子,大壮,你们抬着叶营长!其他人,跟我掩护!从西边那个山坡下去!”周瑶迅速下达指令。
没有任何犹豫。战士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抬着叶青的担架,在周瑶和另外两名战士的火力掩护下,迅速冲出了洼地,向着与枪声相反的西侧山坡撤退。
赵旭日在侧翼的袭击,如同一声号角,又似一道曙光,在这最绝望的时刻,为这支濒死的队伍,撕开了一道血色的生门!
西侧山坡远比看起来更加陡峭难行。周瑶和战士们抬着叶青的担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撤离。子弹不时从头顶呼啸而过,既有身后追兵的,也有侧面赵旭日那边激烈交火的流弹。每一秒都充满了死亡的威胁,每一次脚下踩空的踉跄都让人心惊肉跳。
叶青躺在颠簸的担架上,盘尼西林的药效似乎开始缓慢作用,高烧带来的混沌感在减退,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伤腿传来的剧痛依旧清晰。她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尽全力抓住担架边缘,防止自己被甩出去。她的目光透过晃动的缝隙,死死盯着侧翼枪声传来的方向,那里,赵旭日正带领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援军,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时间。
“快!再快一点!”周瑶嘶哑地催促着,她的手臂因为长时间抬担架而酸痛欲裂,但丝毫不敢放松。
终于,他们冲下了最陡峭的一段山坡,钻进了一片相对茂密的松树林。身后的枪声似乎被山脊阻隔,变得遥远了一些。
“停下……隐蔽……清点人数……”叶青用尽力气说道。
队伍在一片乱石后停下。周瑶迅速清点,除了叶青,还有栓子、大壮,以及另外三名战士,总共七人。人人带伤,个个狼狈,但核心人员和药品总算保住了。
“团长他……”栓子望着枪声依旧激烈的山脊方向,满脸忧色。
“他既然能杀回来,就一定有办法脱身。”周瑶强迫自己冷静,但紧握的双拳暴露了她内心的焦灼。她转向叶青,“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叶青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无碍,但苍白的脸色和微弱的呼吸说明远非如此。她看向栓子:“援兵……怎么回事?”
栓子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啊团长从哪找来的人?听枪声,不像我们的人,火力配置和打法都不一样。”
这成了一个谜。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不能在这里久留。”叶青喘息着,“鬼子吃了亏,肯定会调集更多兵力合围。我们必须……继续转移,找到更安全的地方……等老赵汇合。”
她的判断是正确的。黑风寨已经暴露,不再是藏身之所。
“往哪里走?”周瑶问。她对这一带远不如栓子熟悉。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栓子身上。栓子皱紧眉头,快速回忆着这一带的地形。“往西北走,穿过这片松林,有一条猎户踩出来的小路,能通到‘野人沟’。那里地势更复杂,山洞多,鬼子一时半会儿摸不清。”
“就走那里!”叶青果断决定。
队伍再次启程。这一次,速度慢了许多,大家的体力都已严重透支。栓子在前引路,周瑶和另一名战士抬着叶青,大壮和其他人负责断后和警戒。
松林深处光线昏暗,脚下是厚厚的松针,行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寂静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踩断枯枝的细微声响。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生怕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日军的枪口。
与此同时,黑风寨山脊的战斗也进入了白热化。赵旭日带来的“援军”确实并非抗日团旧部,而是他在引开追兵、慌不择路逃入一片密林时,偶然遭遇的一支同样在被日军清剿的、由当地猎户和溃兵自发组成的游击小队,领头的是一个叫“黑石”的莽汉。赵旭日凭借其身份和危急形势,说服了黑石带队前来解围。
这支游击队虽然装备简陋,缺乏正规训练,但熟悉山林,悍不畏死,利用地形打了日军一个措手不及。然而,日军毕竟训练有素,在最初的混乱后,很快稳住阵脚,依靠优势火力进行反压制。
赵旭日且战且退,利用黑石等人对地形的熟悉,不断变换位置,死死拖住日军。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叶青他们的撤离争取更多时间!
“赵团长!鬼子人越来越多!扛不住了!撤吧!”黑石一边用老套筒向山下放枪,一边冲着赵旭日吼道,他脸上被弹片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赵旭日看着山下仍在试图组织进攻的日军,又看了看叶青他们撤离的方向,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再拖下去,自己和黑石这帮人也得搭进去。
“黑石兄弟!谢了!带你的兄弟们,分散撤!老林子里汇合!”赵旭日高声喊道,同时将最后一枚手榴弹奋力扔向日军聚集的方向。
“轰!”爆炸暂时阻滞了日军的脚步。
“走!”黑石也不含糊,打了个呼哨,带着他的人如同山魈般迅速没入了山林。
赵旭日最后看了一眼黑风寨方向,转身向着与叶青撤离路线约定的汇合点方向,开始了又一次的亡命奔逃。他必须活着回去,叶青需要他,剩下的兄弟们也需要他。
……
叶青小组在松林中艰难跋涉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抵达了栓子所说的“野人沟”。这里是一处被洪水冲刷出的深切峡谷,两侧崖壁陡峭,谷底怪石林立,植被异常茂密,光线幽暗,确实是个易于藏身的地方。
他们找到一个入口隐蔽、内部干燥的浅洞,将叶青安置进去。周瑶立刻再次为叶青检查伤口,更换绷带。盘尼西林似乎起效了,伤口周围的红肿有轻微消退的迹象,这让大家稍感安慰。
栓子带着大壮在洞口附近设置预警陷阱和伪装。另外两名战士则瘫坐在洞内,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等待赵旭日的每一分钟都格外漫长。直到日头偏西,洞口负责警戒的栓子才终于发出了激动的信号——赵旭日回来了!
只见赵旭日浑身衣衫褴褛,多处挂彩,但眼神依旧锐利,独自一人踉跄着冲进了山谷,找到了他们的藏身点。
“老赵!”
“团长!”
众人围了上去,看到他安全归来,都松了口气。
赵旭日来不及休息,快速说明了遭遇黑石游击队的经过。“……多亏了他们,不然这次真悬了。他们引着一部分鬼子往南边去了,应该能帮我们分散点压力。”
得知是偶然遇上的游击队,众人既感慨又庆幸。
“叶青怎么样?”赵旭日最关心这个。
“用了药,情况暂时稳住了,但需要时间恢复。”周瑶答道。
赵旭日走到叶青身边,看着她虽然依旧虚弱却明显比之前清明的眼神,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叶青看着他满身的伤痕和疲惫不堪的样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轻轻说了两个字:“……辛苦。”
所有的惊险、牺牲和艰难,都融入了这两个字中。
赵旭日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洞内仅存的七个人(包括他自己),心中百感交集。从狼嚎峪出发时的近三百人,到如今……牺牲太大了。但看着叶青还活着,看着栓子、周瑶这些骨干还在,看着刚刚到手的救命药品,一股不屈的火焰又在胸中燃起。
只要人还在,旗就没倒!
“抓紧时间休息,处理伤口。”赵旭日沉声道,“鬼子不会善罢甘休,野人沟也不是绝对安全。我们必须尽快让叶青恢复行动能力,然后……离开这里,找到黑石他们,或者……寻找新的立足点。”
前路依然漫漫,危机四伏。但经历了黑风寨这生死一劫,拿到了救命的药品,与赵旭日成功汇合,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仿佛在血色的黎明中,又重新淬炼出了一根更加坚韧的脊梁。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求存的小草,在绝境的寒风中,悄然萌发出一点新绿。
野人沟的浅洞,成了这支残存队伍短暂却珍贵的避风港。洞外是嶙峋的怪石与密不透风的原始丛林,将一切喧嚣与危险暂时隔绝。洞内,气氛却依旧凝重,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现实的严峻所取代。
叶青在盘尼西林和周瑶的悉心照料下,终于彻底脱离了生命危险。高烧退去,伤口开始缓慢愈合,但连续的重创和极度的虚弱,让她大部分时间仍处于昏睡或半昏睡状态。即便醒来,她也无力多言,只是用那双恢复了部分清明的眼睛,静静观察着洞内的一切,听着周瑶或赵旭日低声的交谈。
赵旭日的归来稳定了军心,但他带回的关于黑石游击队引开部分日军的情报,也意味着他们并未完全摆脱追兵。野人沟能藏匿一时,却非久留之地。
“粮食最多还能撑两天。”周瑶清点着何老万赠送和从镇上抢出的最后那点粮食,声音低沉,“药品……盘尼西林只剩最后一支备用,磺胺粉也不多了。”
赵旭日蹲在洞口,望着外面被藤蔓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眉头紧锁。八个人,人人带伤,弹尽粮绝,藏身于这绝地之中。下一步,该如何走?
“等。”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从洞内传来。
赵旭日和周瑶同时回头,只见叶青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倚靠着石壁,努力支撑着身体。
“等什么?”赵旭日走过去,蹲下身问道。
叶青喘息了几下,才缓缓道:“等……我的腿……能稍微受力。等……外面的风声……过去一点。现在出去……是送死。”
她的判断冷静而客观。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无论是寻找黑石游击队,还是试图穿越日军封锁线寻找新的根据地,都无异于自杀。他们需要时间,哪怕只是几天。
“可是粮食……”周瑶担忧道。
“让栓子……带人……在沟里找。”叶青的目光投向正在洞口擦拭武器的栓子,“这沟……荒僻,应该有……能入口的东西。设陷阱……捕猎。节约……现有的粮食。”
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将生存的希望寄托于这片原始的沟壑。
命令被迅速执行。栓子带着状态稍好的大壮和另一名战士,开始对野人沟进行有限度的探索和狩猎。他们如同回到原始时代的先民,用削尖的树枝制作简易长矛,利用藤蔓和树枝设置套索和坠石陷阱,仔细辨别着每一种可能可食用的菌类、根茎和野果。过程缓慢而收获寥寥,但每一次带回一点食物,都能让洞内的士气得到一丝微弱的提振。
赵旭日则利用这段时间,仔细检查和维护着队伍仅存的武器。弹药所剩无几,每一发子弹都显得弥足珍贵。他反复叮嘱战士们,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准开枪。
周瑶成了最忙碌的人。她不仅要照顾叶青,处理其他伤员的伤口,还要想办法将栓子他们带回的、往往难以下咽的“食物”进行处理——将苦涩的根茎反复浸泡捶打,去除毒性;将瘦小的猎物连骨带肉熬成稀薄的汤;仔细烘烤那些确认无毒的菌类。她的手因为长时间处理粗糙的食物和草药而变得红肿开裂,但她从未抱怨。
叶青也没有闲着。在精神和体力允许的短暂片刻,她会强迫自己进行恢复训练。她让周瑶扶着她,用木棍做支撑,尝试在洞内缓慢挪动。每一次尝试,伤腿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冷汗涔涔,但她紧咬着牙,一次次地挑战着自己的极限。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恢复一定的行动能力,不能永远成为队伍的拖累。
她还在清醒时,断断续续地向赵旭日和周瑶分析着局势。
“黑石……那些人……可信,但……不熟。不能……完全依赖。”
“鬼子……吃了亏……下一步……要么……加大搜索力度……要么……改变策略。”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落脚点。不能……总在……深山老林里……转悠。”
她的思维依旧敏锐,如同在迷雾中试图勾勒出地图的轮廓。赵旭日和周瑶认真听着,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起来,思考着未来。
几天在焦虑与等待中过去。叶青的伤腿虽然远未痊愈,但终于能够勉强脱离搀扶,依靠两根木棍,如同古稀老人般缓慢移动十几步。这点进步,对于整个队伍来说,意义重大。
栓子他们的狩猎也终于有了像样的收获——他们成功捕捉到了一头不慎落入陷阱的野猪崽子。虽然不大,但足够八个人饱餐几顿,更重要的是,带来了久违的油脂和蛋白质。
食物的补充和叶青情况的稳定,让洞内的气氛稍微活跃了一些。战士们脸上不再是彻底的绝望,多了几分活下去的韧劲。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看到一丝曙光时,危险再次悄然而至。
这天傍晚,栓子和大壮外出检查陷阱回来时,脸色异常凝重。栓子手里拿着一小块被撕裂的、沾着泥土的黄色布条。
“团长,营长,我们在沟口东面的林子里发现了这个。”栓子将布条递给赵旭日,“不是我们的东西,也不是猎户常用的土布。看这颜色和质地……像是鬼子军服里面衬衣的料子。”
赵旭日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周瑶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叶青靠坐在石壁旁,接过布条,用手指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上面除了泥土和植物的气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山林的气味——也许是肥皂,也许是汗渍。
“鬼子……的侦察兵……摸过来了。”她抬起头,眼中寒光一闪,“他们……在确定……我们的具体位置。”
野人沟的短暂喘息,结束了。日军如同嗅觉灵敏的猎犬,已经将鼻子探到了他们的藏身之所外围。下一次到来的,恐怕就不是一两个侦察兵,而是拉网式的清剿了。
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微薄本钱,再次面临着血本无归的威胁。生存的棋局,又到了需要搏命落子的时刻。
那块日军衬衣的碎布,像一块冰冷的铁,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短暂的喘息被彻底打破,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窒息感。日军侦察兵的出现,意味着他们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野人沟已经暴露,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必须立刻转移!”赵旭日斩钉截铁,目光扫过洞内每一个人,“鬼子既然派了侦察兵,大部队很可能已经在调动的路上了!”
“往哪里走?”周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叶青的腿……”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叶青身上。她靠着石壁,脸色在跳动的微弱火光下,显得异常平静,只有紧握着木棍、指节发白的手,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个可能的选项。
退回黑风寨方向?不行,那是自投罗网。向北,深入更原始的无人区?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无异于集体自杀。向南,试图与可能存在的黑石游击队汇合?方向不明,风险太大。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栓子身上,那个对这片土地最熟悉的人。“栓子,野人沟……有没有……连猎户……都不知道的……出口?或者……能暂时……藏身,避开……大规模搜索的……险地?”
栓子眉头紧锁,努力挖掘着记忆深处。“险地……有!沟的最深处,靠近‘落魂坡’的地方,有一片沼泽,常年瘴气弥漫,据说进去的人就没出来过。还有一个……‘一线天’,是两片绝壁夹着的一道狭窄裂缝,里面很深,像迷宫,而且头顶是‘鹰愁涧’,常有落石,平时根本没人去。”
沼泽太危险,不可控。叶青的目光锁定了“一线天”。“那里……入口……隐蔽吗?”
“非常隐蔽!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不走到跟前根本发现不了。而且入口很窄,易守难攻。”栓子肯定地说。
“就去……一线天。”叶青做出了决定,“那里……地势险,鬼子……大部队……展不开。小股渗透……我们……还能周旋。”
这是一个险中求存的方案。利用极端地形,抵消日军的人数和技术优势,争取时间。
“但怎么过去?从沟底走,很可能撞上鬼子的侦察兵或者后续部队。”赵旭日指出关键问题。
叶青的目光再次投向洞外漆黑的夜色,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不走沟底。我们……从上面走。”
“上面?”众人一愣。野人沟两侧都是近乎垂直的峭壁。
“栓子说过……鹰愁涧……就在一线天头顶。”叶青的语速因思考而略微加快,“我们……反向思维。鬼子……肯定以为我们……会沿着沟底……逃窜。我们偏不……我们爬上东侧山脊,沿着山脊线……绕到鹰愁涧上方,然后……从上面……找路下到一线天!”
这个计划堪称疯狂!在日军眼皮底下,逆向而行,攀爬他们认为不可能的路线!但正因其疯狂,才有可能出乎日军意料。
“能爬上去吗?”赵旭日看向栓子,这是计划可行性的关键。
栓子仰头看了看黑暗中高耸的崖壁轮廓,咬了咬牙:“东侧有一段岩壁有很多裂缝和突出的石头,以前采药人可能上去过。如果用绳索辅助,应该……可以试试!但非常危险,尤其是抬着担架……”
“不要担架。”叶青打断他,语气决绝,“我自己……走。”
“不行!”周瑶立刻反对,“你的腿根本不可能攀岩!”
“用绳子……把我……捆在……你们身上。”叶青看着赵旭日和栓子,“轮流……背,或者……拖。必须……扔掉担架,它……太显眼,也……影响速度。”
这是唯一的方法。为了活下去,必须承受这近乎屈辱和痛苦的移动方式。
没有时间犹豫了。赵旭日立刻下令:“清理所有痕迹!不能留下任何我们在这里待过的线索!把篝火彻底熄灭掩埋,垃圾全部带走或者深埋!栓子,准备绳索!大壮,你力气大,第一个背叶营长!其他人,携带所有物资,准备出发!”
洞内立刻忙碌起来。战士们用刺刀和手将篝火余烬碾碎,混合着泥土掩埋,将吃剩的骨头、杂物等所有可能暴露行踪的东西深深埋入地下。栓子和大壮则用缴获的日军背包带和坚韧的藤蔓,制作了一条坚固的“背负带”。
当大壮将叶青用特殊的方式固定在自己背上时,叶青疼得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知道,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夜色,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一行人如同壁虎般,在栓子的带领下,开始向野人沟东侧的峭壁发起挑战。
攀爬的过程是难以想象的艰难和缓慢。每一步都需要在黑暗中摸索可靠的落脚点和抓手,绳索在粗糙的岩石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大壮背负着叶青,更是步履维艰,全靠赵旭日和栓子在一旁死死托着、拉着。其他战士则负责警戒和传递物资。
叶青伏在大壮宽阔却因用力而剧烈颤抖的背上,感受着身体的每一次颠簸带来的剧痛,听着下方黑暗中可能随时响起的枪声,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时低声提醒着前方的栓子注意方位。
就在他们艰难地爬升到一半高度时,下方野人沟的沟底,突然亮起了几道手电筒的光柱!隐约还能听到日语的交谈声!
鬼子真的来了!而且直接摸到了他们刚才藏身的浅洞附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紧贴在岩壁上,一动不敢动。光柱在沟底来回扫射,偶尔掠过他们所在的岩壁,幸运的是,距离和角度让他们并未暴露。
过了一会儿,光柱开始向沟的其他方向移动,日军的搜索重点显然还在沟底。
“快!加快速度!”赵旭日压低声音催促。
求生的本能激发了所有人的潜力。他们以更快的速度向上攀爬,终于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成功登上了野人沟东侧的山脊!
来不及喘息,栓子立刻辨认方向,带领队伍沿着险峻的山脊线,向鹰愁涧方向迂回。
黎明时分,他们抵达了鹰愁涧的边缘。脚下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涧谷,对面就是他们目标的一线天入口所在的山峰。涧谷上方风力强劲,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怎么下去?”周瑶看着这令人眩晕的高度,声音发颤。
栓子仔细观察着涧壁,终于找到了一处相对平缓、布满灌木和松动岩石的“滑坡”。“从这里……滑下去!控制好速度,用登山杖和脚减速!下面是厚厚的落叶层,应该能缓冲!”
这又是一次赌博。
没有更好的选择。赵旭日第一个坐下,调整好姿势,将叶青更紧地固定在身前(换他背负),对栓子点了点头。
“走!”
赵旭日率先滑下,利用木棍和脚后跟死死抵住地面,控制着下滑的速度。碎石和泥土随着他簌簌滚落。紧接着是栓子、周瑶和其他战士……
下滑的过程惊心动魄,身体不受控制地颠簸、旋转,随时可能撞上突出的岩石或者失控坠入深渊。叶青紧闭双眼,将头埋在赵旭日坚实的后背上,感受着风在耳边的呼啸和身体传来的阵阵冲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赵旭日感觉脚下一顿,陷入了一片松软之中——到底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发现自己落在了一条狭窄的、布满厚厚腐烂落叶的岩石缝隙中。抬头望去,两侧是几乎合拢的峭壁,只留下一线天空——一线天,到了!
其他人也陆续安全滑下,个个灰头土脸,惊魂未定,但都活着!
他们成功了!在日军的眼皮底下,完成了一次近乎不可能的金蝉脱壳!
“快!进里面去!”栓子指着裂缝深处。
众人互相搀扶着,向一线天深处走去。这里阴暗、潮湿,但确实极其隐蔽。
而就在他们消失在裂缝深处后不久,鹰愁涧的上方,传来了日军侦察机低空掠过的轰鸣声。鬼子,已经将搜索范围扩大到了空中。
但此刻,他们已经暂时安全了。在这绝壁形成的天然屏障内,他们赢得了又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的喘息之机。代价是叶青的伤势因这番折腾而再度恶化,趴在赵旭日背上,已然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