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裹挟着沙砾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吹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放眼望去,天地间是一片昏黄的苍茫,枯草伏地,远山如黛,却透着一股死寂。唯有天际线下,那连绵起伏的军营辕门,以及更远处几缕尚未完全散尽的焦黑狼烟,提醒着这片土地正被战火蹂躏。
萧绝的大军并未直接入驻早已被战火摧残得破败不堪的边城,而是在一处背靠山峦、易守难攻的高地扎下连绵营寨。中军大帐已然立起,玄色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的“萧”字如同盘旋的黑龙,散发着冰冷的威压。
萧绝一身银甲,早已染上暗红的血渍与尘土,他立于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远方异族军队隐约可见的营盘。连日急行军,接应溃兵,组织反击,小规模的接触战已经打了数场。敌军果然如军报所言,狡诈如狐,战术刁钻,更兼有那令人防不胜防的诡异手段,让习惯了正面冲杀的北境将士吃了不少闷亏。
“王爷,敌军主力盘踞在黑风坳一带,依仗地势,布防严密。我方斥候多次试图靠近,皆损失惨重,难以探明其具体布防与中军位置。”副将赵昂指着粗糙的羊皮地图,声音沙哑,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脸上还带着一道新鲜的箭伤划痕,皮肉外翻,更添几分悍勇与焦躁。
没有准确的情报,就如同盲人舞剑,空有力气却不知该落向何方。强攻伤亡太大,绕行路线不明,时间每拖延一刻,将士的士气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消磨一分。
萧绝沉默着,指节在地图上黑风坳的位置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看穿迷雾,洞彻虚妄的眼睛。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众将回头,只见云芷不知何时也登上了了望台。她依旧穿着那身利落的墨色劲装,外面罩了一件御风的同色斗篷,兜帽摘下,露出一张被风沙吹得微微发红,却异常沉静的脸庞。她并未佩戴铠甲,与周围一群杀气腾腾的将领格格不入,但那双清澈的眼眸扫过远方时,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专注。
几位将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甚至是不以为然。军中带女子,本就是大忌,即便这是王爷带来的人。战场,是男人的地盘,是血与火的熔炉,岂是这等娇弱女子该来的地方?还登上了军事重地的了望台?
萧绝却没有看他们,他只是侧过头,看向云芷,声音低沉:“能看到什么吗?”
他没有问“你怎么来了”,也没有解释,仿佛她的存在于此,是天经地义。
云芷没有立刻回答。她向前几步,走到了望台边缘,双手扶在粗糙的木栏上,极目远眺。她的目光并非散漫地扫视,而是如同她作画时那般,带着一种精准的、剖析式的观察。她看的不是整体的气势,而是细节——山峦的走向,植被的异常倒伏,鸟兽惊飞的轨迹,甚至空气中那极其细微的、不属于自然环境的能量波动。
通过契约,她能模糊地感受到萧绝内心的凝重与对情报的渴望,也能感受到周围那些将领投来的、带着审视与怀疑的目光。
她没有在意那些目光,只是将全部心神沉浸于“观察”之中。渐渐地,在她独特的视角下,远方那片看似混沌的黑风坳,开始呈现出不同的景象。一些区域的气息格外凝滞死寂,仿佛蛰伏着巨大的危险;一些地方的能量流动异常紊乱,隐约有扭曲的、不祥的暗红色光晕闪烁;而在几处看似不起眼的山坳拐角,她捕捉到了极其隐蔽的、人为活动留下的痕迹,与周围环境产生着细微的违和感。
她闭上了眼睛,并非休息,而是在脑海中,将观察到的所有碎片信息——地势、能量异常点、人为痕迹、乃至通过契约感受到的、萧绝麾下斥候用生命换来的零星情报——进行飞速的整合、推演、重构!
片刻之后,她倏然睁眼,眼中闪过一丝澹金色的微光。
她转身,走到那张铺着粗糙地图的木桌前,甚至没有征求任何人的同意,便从随身的腰囊中取出了炭笔和一卷特制的、韧性极佳的桑皮纸。
在众将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她俯身,手腕悬空,炭笔如同拥有了生命,在纸面上飞速游走!
那不是简单的描摹地形。线条凌厉而精准,山峦起伏,沟壑纵深,将黑风坳复杂的地势勾勒得淋漓尽致。但更令人震惊的是,她在那些关键的位置,标注出了一个个醒目的符号!
有的地方画上了扭曲的、如同眼睛般的标记,旁边以小字备注“疑有幻阵或埋伏”;有的区域用交叉的短线标注,写着“能量紊乱,恐有邪术干扰”;而在几处看似是绝路或者不起眼的山壁旁,她清晰地画出了箭垛的示意符号,甚至标注了可能的射界范围!最核心的是,她在黑风坳深处,一个被三面环山紧紧包裹的洼地,画上了一个最大的、如同漩涡般的标记,旁边写着两个字——“中军”!
一幅详尽到令人发指,不仅包含地理信息,更标注出敌军可能布置的陷阱、邪术节点乃至核心指挥位置的“敌军布防推演图”,在云芷笔下,以惊人的速度呈现出来!
整个了望台上,鸦雀无声。
方才还心存疑虑的将领们,此刻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幅逐渐成型的图,又看看那个凝神作画、仿佛与周围血腥战场隔绝开的女子。
赵昂副将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指着地图上那处被标注为“中军”的洼地,声音都有些变调:“这……这里!前日王老五那一队兄弟,就是在这里失踪的,连个讯号都没能传回来!我们只当是陷入了迷阵或是遭遇了埋伏,没想到……”
云芷落下最后一笔,直起身,将炭笔收回腰囊,脸色因精神高度集中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亮。她将绘制好的布防图推向萧绝。
“根据地形、能量残留和现有情报推演,大致如此。但对方手段诡异,此图仍需实际验证,不可尽信。”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居功自傲。
萧绝接过地图,目光快速扫过每一个标注,眼中的冰寒渐渐被一种灼热的光芒取代。他抬起头,看向云芷,没有说谢谢,但那眼神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随即目光一转,扫过周围仍处于震惊中的将领,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统帅威严:“都看清楚了?赵昂!”
“末将在!”赵昂勐地回过神来,躬身抱拳,声音洪亮,再无半分之前的疑虑。
“依此图,重新调整部署!斥候队重点探查这几处标记区域,小心幻阵与埋伏!弓箭手营前移,占据这几处制高点,压制敌军箭垛!主力做好准备,待时机成熟,直扑其中军!”
“得令!”
将领们轰然应诺,看向云芷的眼神彻底变了。那不再是看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子,而是看一位能于千里之外(虽然只是了望台)洞察敌情,于迷雾之中指明方向的——画笔军师!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沉闷的军营如同注入了一股活水,开始高效运转起来。
萧绝走到云芷身边,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通过契约渡过去一丝温暖的内力。“辛苦了。”
云芷摇了摇头,望向远方黑风坳的方向,轻声道:“只是开始。我能感觉到,那里……有很浓的,令人不舒服的气息。”
比京城的祭坛,更加浓郁,更加邪恶。
萧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神锐利如刀。
烽火连营,画笔为刃。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他的身边,多了一双能看穿一切虚妄的眼睛。
(第19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