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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里曼坐在椅子上,用那只曾签署过无数法令、决定过亿万人生死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高大的身躯,那副由基因原体的骄傲与帝国摄政王的责任共同锻造的钢铁之躯,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沉重的、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喘息声,从他的指缝间泄露出来,回荡在这间寂静得可怕的观星室内。

动力甲的关节,随着他身体的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呻吟。

仿佛这具象征着力量与荣耀的甲胄,也无法再承载其主人灵魂中那份万年之重的、山崩海啸般的疲惫。

泰拉妮娅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后退。

这个小小的、金色的身影,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不理解那些复杂的词汇,比如“帝国”,比如“背叛”。

但她能感觉到。

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巨大的、蓝色的叔叔,正在经历一种让她心脏都感到抽痛的、巨大的悲伤。

他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却发现家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的孩子。

她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像一盏小小的、散发着温暖光芒的、永不熄灭的灯。

不带任何评判。

不带任何目的。

不带任何言语。

只是陪伴。

而正是这份最纯粹、最干净的陪伴,成为了压垮罗伯特·基里曼精神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更有力量。

它让基里曼那颗被逻辑与责任层层包裹的心脏,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在这一刻。

在这间小小的观星室内。

在这个小小的、金色的身影面前。

他不需要是帝国摄政王。

他不需要是人类的守护者。

他不需要是无所不能的帝皇之子。

他可以……只是一个疲惫的、快要撑不下去的、名为罗伯特的儿子。

“我……”

一个沙哑、干涩,仿佛是从生锈的声带中硬生生挤出来的单字,打破了沉默。

基里曼放下了手。

他那张如同古代雕塑般坚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那双湛蓝色的眼瞳,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与茫然所淹没。

压抑了万年的情感洪流,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宣泄口。

“我醒来……”

他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诉说着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发现家,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我所珍视的一切,我为之战斗的一切,我为之牺牲的一切……”

“都已经腐烂了。”

“或者……背叛了。”

他像是在对泰拉妮娅倾诉,又像是在对自己万年的孤独进行一场迟来的审判。

“这个帝国……它病了,病入膏肓。”

“无数的官僚,无数的贵族,他们像蛆虫一样,趴在父亲的尸体上吸血。他们高喊着我的名字,却把我当成一个觊觎王座的篡位者,用尽一切手段来阻挠我,掣肘我!”

“我颁布的每一个想要修正错误的法令,都要穿过九十九层由愚蠢和贪婪构筑的蛛网,最终落到实处时,早已面目全非!”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那份属于统治者的愤怒与无力,在他的话语中燃烧。

“还有战争……”

“无穷无尽的战争!”

“我扑灭一处混沌的火焰,银河的另一端就有十处异形的狂潮燃起新的大火!”

“我击退一支绿皮,泰伦的阴影就吞噬掉一整个星区!”

“我每天都在胜利,帝国每天都在胜利!可帝国的疆域,却在一天天缩小!人类的火种,在一点点熄灭!”

“永无止境!这一切都永无止境!”

基里曼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他那巨大的身躯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向前倾。

他的情绪,在提到那个最禁忌的话题时,达到了顶峰。

“我的兄弟们……”

这个词,像一把最锋利的冰刀,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们在哪?”

“洛嘉……那个愚蠢的、第一个投入混沌怀抱的白痴!他用他那可悲的信仰,点燃了这一切的战火!”

“安格朗……那个可怜的、被屠夫之钉折磨到只剩下愤怒的悲剧!我甚至……我甚至无法去恨他!”

“福格瑞姆……那个追求完美的艺术家!他为了那可笑的‘完美’,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最肮脏的存在!”

“还有……”

基里曼的声音,在提到那个名字时,彻底嘶哑了。

“荷鲁斯……”

“我最敬爱的战帅,父亲最宠爱的儿子……他背叛了我们所有人!”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心口的伤疤就仿佛被重新撕开一道,鲜血淋漓。

他那属于基因原体的大脑,第一次被无法处理的情感数据流彻底冲垮。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了血丝的、湛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泰拉妮娅那张纯净无瑕的小脸。

他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那具端坐于黄金王座之上、万年不朽的枯骨。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他埋藏在心底一万年,连在梦中都不敢触碰的终极问题。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摩擦灵魂。

“父亲……”

“这就是你想要的帝国吗?”

“一个靠着谎言、愚昧和每日献祭一千个无辜者的灵魂才能苟延残喘的……活地狱?”

“一个将你所有的儿子,都逼成了疯子、叛徒、或者像我一样……一个疲惫不堪的、孤独的守墓人的……巨大囚笼?”

“我……”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那份属于帝王的威严,那份属于原体的骄傲,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只剩下最原始的、最脆弱的无助。

“我一个人……”

“我守不住它……”

“我……太累了……”

这是罗伯特·基里曼,这位理性的化身,这位不屈的摄政王,这位人类帝国最后的支柱,一万年来,第一次。

在另一个人面前。

承认了自己的无助。

承认了自己的脆弱。

承认了自己的疲惫。

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半神。

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被重担压得喘不过气、在无尽黑暗中独自前行了万年的、孤独的儿子。

倾诉过后,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空虚感,瞬间袭来。

基里曼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高大的身躯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低着头,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整个观星室,安静得只剩下他那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而疲惫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就在这时。

一只小小的、温暖的、带着一丝犹豫的手,伸了过来。

然后。

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他那只冰冷的、巨大的、象征着无尽权柄与杀戮的蓝色动力手套的食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