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熹微,锅里的白粥咕嘟着,像老街坊们睡眼惺忪的哈欠。
陆远站在灶台前,手里捏着一小撮盐,神情庄重得仿佛在进行什么神秘的炼金仪式。
昨天夜里,王大妈端着碗撇嘴:“小陆啊,你这粥淡得跟领导作报告似的,一点滋味没有。”得,群众的呼声就是咱努力的方向。
他手腕一抖,那撮比平时多了一倍的盐便潇洒地投入翻滚的米浪中,搅匀,盖盖,完美。
他心里琢磨着,这人情味儿,有时候就得靠这点咸淡来勾兑。
粥棚刚开张,热气氤氲,香味还没飘出三米远,一个中气十足的暴喝就炸开了清晨的宁静。
“哐当!”一声脆响,一只白瓷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粥汤溅了一地,像一滩破碎的委屈。
所有人都愣住了,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工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那,手指着锅,脸涨得通红,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斗牛犬。
“咸死了!这粥是给人喝的吗?我还以为你们是真心实意做好事,没想到也开始糊弄人了!”
空气瞬间凝固,排队的人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小桃刚要上前理论,却被陆远一个眼神拦了下来。
只见陆远非但没生气,反而脸上挂着一丝歉意的笑,快步走上前,麻利地拿起扫帚簸箕收拾残局,嘴里还乐呵呵的:“哎哟,大叔您这嗓门,不去唱男高音可惜了。您说得对,今儿这粥确实咸了,都怪我,昨晚熬夜追剧手抖了,给您换一碗,保证不咸。”说着,他真就盛了一碗新粥,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这波操作直接给在场所有人干沉默了。
那男人显然也没料到是这个反应,一拳打在棉花上,浑身的劲儿没处使,反倒显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
他脸上的红色从愤怒转为尴尬,支吾了半天,嘟囔着“不喝了不喝了”,转身就要走。
“大叔,别走啊!”小桃看准时机,甜甜地喊了一声,莲步轻移拦住了他,“您看,我们这小本生意,经验不足,要不您来厨房指导指导?教教我们,这盐到底放多少,才算您心里的那个‘刚刚好’?”
这台阶给的,简直是带电梯的。
男人名叫陈建国,曾是市化工厂最牛的质检员,一辈子就认一个“准”字,刻板得像教科书里的定理。
失业后,这份较真没了用武之地,憋在心里都快发霉了。
他犹豫了,那双习惯了看刻度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是渴望,是挣扎,也是一丝被“需要”的微光。
几秒后,他像是下了重大决心,一言不发地脱下外套,真的卷起袖子,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简陋的厨房。
在众人好奇的围观下,陈建国拿起汤勺,在锅里搅了搅,舀起一勺闻了闻,又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掉一地的动作——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电子秤。
他小心翼翼地把盐罐放在秤上,记录,然后用小勺舀出盐,吹掉多余的,精确地称量,嘴里还念念有词:“按照这个稠度,标准应该是1.8克盐每升水,人体感官舒适度误差不超过正负0.2克。”
“好家伙!”陆远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拍起了巴掌,“您这是人肉质检仪啊,比我家祖传的系统都准!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失敬失敬!”他转头对着外面看热闹的街坊们朗声宣布:“各位街坊邻居,我宣布个事儿!从今天起,咱这粥棚正式聘请陈师傅担任我们的‘首席口味监工’!工资嘛,暂时没有,但是,红烧肉管够!”
“哄!”人群中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陈建国被这突如其来的“任命”搞得手足无措,一张严肃的脸硬是憋成了猪肝色,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起哄:“陈师傅,以后我们的口福就靠你了!”“老陈,行啊你,这就再就业了!”“老板,这红烧肉能不能分我一块?”
一场剑拔弩张的冲突,就这么被陆远四两拨千斤地化解成了一场社区联欢。
陈建国最后也没喝那碗粥,只是在众人簇拥下,有些不自然地摆摆手,离开了。
但在暗处,一直用平板电脑监控着一切的凌霜注意到,他离开时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她指尖在屏幕上轻点,调出了陈建国的档案:陈建国,48岁,原红星化工厂质检科科长,三年前工厂改制下岗。
妻子患有慢性肾病,需长期透析,家庭负担重。
平日沉默寡言,几乎不与邻居交流。
昨夜,他匿名在粥棚的米缸里放了半袋米,那是他五年来第一次主动参与社区的“公共事件”。
凌霜眸光微动,将这段信息精简后悄悄推送给了小桃的系统后台,附言:“盐是引子,重点是心里的苦水没地方倒。”小桃秒懂,她看着后台里那个代表陈建国情绪的曲线从深红色的“愤怒”瞬间转为浅黄色的“迷茫”,随即又跳跃到淡绿色的“平静”,心领神会。
她手指翻飞,在系统的社区模块里迅速敲下几行代码,一个名为“意见返现”的新功能悄然上线:凡向粥棚提出有效建议并被采纳者,可凭建议兑换额外的餐食份额,所有建议将匿名记录进一本名为“共治日志”的公共档案中。
下午三点,午后最慵懒的时刻,粥棚前却一反常态地热闹起来。
一个背着小书包的小学生踮着脚说:“叔叔,粥里要是能加几颗葡萄干就好了,甜甜的,我妈妈说能补血。”旁边一个刚买完菜回来的独居老大爷一边哈哈气一边抱怨:“小陆啊,你这碗太烫手了,我这老胳膊老腿,差点练成铁砂掌。”一个刚送完一单气喘吁吁的外卖小哥探头建议:“老板,能不能在旁边设个外带窗口?我们赶时间,排队太慢了。”
陆远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拿着个小本本,一一记下,脸上笑开了花。
他不但不嫌烦,还当场拍板整改:去旁边小卖部买来葡萄干,泡在温水里备着;让小桃从杂物间翻出几块干净的旧布头,裁成小方块当隔热巾;又从屋里搬出个小木架子,在门口支起一个简易的“外带专区”。
最绝的是,他把早上陈建国留下的那个电子秤用红绳挂在墙上最显眼的地方,旁边贴了张手写的大字报:“首席监工陈师傅认证,欢迎大家随时监督,咸淡超标,当场打折!”
街坊们看着这番景象,都乐了。
王大妈一边用布巾包着碗,一边笑道:“嘿,你瞧瞧,这么一弄,感觉这地方才像是咱们自个儿的,有活人气儿了。”
夜里收摊,小桃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打开了后台的“共治日志”。
今天的日志格外厚重,新增建议足足有43条,采纳率高达68%。
更让她惊喜的是,后台数据显示,今天社区居民的综合情绪满意度,竟然比上次发放“圣锅日”福利时还高出了12个百分点。
她正准备关闭页面,右下角突然弹出一个小小的匿名留言气泡。
点开,只有一句话:“以前,我总觉得你们高高在上,像来拯救我们的神。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你们也怕我把碗摔了。”
小桃愣住了,反复读着那句话,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轻轻戳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迅速截了个图,发到他们三人的小群里,配上了一句自己的感悟:“家人们,我悟了,听见骂声,才是真的把咱当自己人了。”
片刻后,陆远回了一个自定义的表情包: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紧紧抱着一个大铁锅,锅上p了几个大字——“被嫌弃的滋味,还挺香。”
群里一片欢快的笑声。
然而,就在小桃准备关掉电脑去休息时,那个沉寂已久的系统主界面,突然发出了一声极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叮”声。
这声音不同于每日的数据报告,也不同于任何任务提示。
屏幕中央,缓缓浮现出一行他们自来到这个世界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闪烁着不祥红光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