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红辣椒串,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陆远望着巷口那几辆武装巡逻车,听见金属轮毂碾过碎石的吱呀声。
驾驶座上的士兵本该握着对讲机喊话,此刻却都垂着脑袋,其中一个忽然抬手抹了把脸——他的冷饭盒盖敞开着,干硬的米饭沾着菜汤,正被他一口口往嘴里塞,喉结上下滚动时,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制服前襟。
“这味道……是我老家灶台的味道。”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娘总说,米饭要焖得锅边起焦,用木铲翻的时候得喊‘米宝宝睡醒啦’……”
副驾上的士兵突然抄起座椅下的扳手,“当啷”一声砸在通讯器上。
电流火花溅到他手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吼:“老子不吃预制菜了!老子要吃热饭!要吃我媳妇煮的番茄蛋汤,要吃我闺女偷塞在我饭盒里的糖霜山楂!”
通讯器里传来刺耳的杂音,铁釜的声音混着电流劈进来:“封锁线出现思想污染扩散,立即更换轮值人员!”可下一秒,负责换班的士兵名单在终端上跳动——七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标着“失联”,最后一行备注是手写的:“去菜市场借锅了”。
“老韩,该你了。”陆远擦了擦掌心的汗,转头看向正摆弄投影仪的韩川。
这个总把格子衬衫扎进西裤的民间活动家推了推眼镜,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敲击,临时拉的电线在他脚边盘成蛇。
投影幕布“唰”地展开时,凌霜的枪尖在地上划出半道弧。
她本在检查墙角的煤气罐,此刻却盯着幕布,耳尖的红从后颈漫到耳垂——那是她今早偷偷塞进口袋的桂花糕包装纸露出来了。
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里,穿西装的白领在茶水间捧着自动加热的便当,眼角挂着笑;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脚够灶台,被油星溅到也不躲,举着锅铲喊“成功啦”;连养老院的老爷子都颤巍巍握着调羹,把假牙泡在保温杯里,说“这粥比我当年娶媳妇时熬的还香”。
旁白是陆远录的,带着点他惯有的懒洋洋的调调:“他们没吃到我的饭,但他们‘尝’到了——尝到了记忆里那口热乎的,尝到了藏在锅灰里的家。”
视频末尾,一行黑体字炸开:“你记忆里的那口饭,值得被认真对待。”
韩川敲了敲平板,投影亮度调至最高。
监控画面里,监察庭大楼的终端屏幕突然集体花屏,值班员手忙脚乱按重启键,却在雪花点里瞥见那行字。
他愣了两秒,摸出手机偷偷截屏,输入备注时指尖发抖——“妈,我想回家吃饭。”
“锅铲响,肚子胀——”
巷口突然飘来跑调的歌声。
小灰带着三个投诚的特工,正用锅铲敲着锈迹斑斑的铁管。
他们没穿防弹衣,只系着陆远给的蓝布围裙,其中一个左手臂还缠着渗血的纱布——那是昨夜挡下流弹时留下的。
“第二遍敲轻些!”小灰举着锅铲比画,“咱们要让东边的王婶听见,她蒸的包子该揭锅了。”话音未落,居民楼的窗户次第亮起,手电筒光束从各个窗口探出来,在半空织成星网。
远处传来引擎轰鸣,三辆突击车冲破晨雾。
带队军官戴着战术目镜,端着枪的手稳得像铁铸的。
可当他的靴尖刚踏上青石板,空气里突然漫开浓郁的蛋香——是冷饭混着葱花的香,是油星滋啦滋啦蹦的香,是他六岁那年,母亲蹲在土灶前给他炒的那碗蛋炒饭的香。
战术目镜“啪嗒”掉在地上。
军官单膝跪地,枪托砸在石板上发出闷响。
他摘下战术手套,用指腹蹭了蹭鼻尖,声音哑得像砂纸:“别打了……让我吃口热乎的……”
“老钱,你倒是撑住啊。”
焚灶婆婆的叹息混着灶灰飘起来。
她盘坐在旧灶堆前,布满皱纹的手抚过十二口熄灭火的古锅。
其中一口黑陶锅突然震颤,内壁的露珠慢慢聚成水痕,像有人在里面写了半句话。
“是江南老钱家的炖蹄髈锅。”陆远凑过来,额角还挂着汗。
他能闻见那口锅里飘出的甜香,带着黄酒的醇,冰糖的黏,“他上个月被摘了灶牌,现在在疗养院躺着呢。”
“他现在在梦里揭砂锅盖。”焚灶婆婆闭着眼,枯瘦的手指按在锅沿,“水蒸气扑在脸上,他咳了血,可还是笑——说‘值了,我又闻到了’。”
陆远突然踉跄了一下。
凌霜眼疾手快扶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每一次“众心成灶”都像被抽走了一根筋骨。
系统提示在眼前闪得刺眼,他眯着眼睛读:【检测到多处“自发复刻行为”,符合“燎原之始”判定标准】。
“看天。”凌霜突然抬头。
陆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南境方向飘起一缕炊烟,细得像线;西北的烟柱粗些,带着点焦糊味;东海的最妙,是绕着圈往上蹿的,像朵云。
每一缕烟的形状,都和“良心灶”上那团火一模一样。
焚灶婆婆的手在发抖。
她活了九十岁,见过十二灶鼎盛时的烟火能烧红半边天,见过断火令下最后一口锅被砸成碎片,却从没见过——火种自己“跑”了。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凌霜蹲下来,把毯子往他肩上掖了掖。
她的声音还是冷的,可指尖在他后颈轻轻按了按,像在按一个发烫的煤球,“我背你去里屋歇。”
陆远笑了,露出白牙:“死也得让人吃得饱。再说了——”他晃了晃掌心的炭灰戒指,那是用第一口灶的锅灰烧的,“你看,火种在我手里跳呢。”
凌霜别过脸,耳尖的红快蔓延到后颈。
她裤兜里的桂花糕包装纸被她攥得更紧了,窸窸窣窣响。
日头渐渐偏西。
陆远靠在旧木柜上打盹,听见小灰他们还在敲锅铲,韩川的投影仪换成了各地自发做饭的直播,焚灶婆婆在给十二口古锅擦灰,每擦一口,锅里就冒出点若有若无的热气。
巷口的武装巡逻车不知何时开走了。
驾驶座上的士兵临走前往店里塞了袋大米,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给做饭的师傅,我家自留的,香。”
暮色漫进来时,陆远摸出手机看时间。
屏幕亮的瞬间,他愣住了——所有软件的时间显示都卡在了23:59:59,秒针在最后一格晃啊晃,就是不走。
凌霜的枪突然出鞘。
她望着窗外逐渐沉下去的天色,声音像冰碴子:“要黑了。”
陆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
晚霞还没褪尽,可不知从哪飘来的雾气正漫过街角,把路灯的光都揉碎了。
他闻见风里有股熟悉的焦味——是锅烧干了的味道,是火种要烧得更旺前,总得先呛人一把的味道。
子夜零点,城市陷入最深沉的黑暗。
但陆远知道,黑暗里有十二口古锅在发烫,有千万个灶台在苏醒,有无数双捧着饭碗的手,正等着把火种接过去。
他摸了摸怀里的炭灰戒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