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三千人的军队行进在荒原上,却只发得出一种声音,那是一种沉重而统一的脚步声,仿佛一头远古巨兽在缓缓挪动它的身躯。
每一次落脚,都让干裂的大地微微颤抖。
赵云策马来到刘忙的舆车旁,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公子,寒溪谷是司马懿布下的死局,非同小可。您万金之躯,坐镇后方,由云率军突袭即可。”
舆车没有窗,只有一道布帘,将那个身影与外界的风沙隔绝。
帘内,刘忙的声音平静地传出,没有丝毫波澜:“子龙,我虽不能听,但心能感。这一战,不是为了打赢司马懿,更不是做给父亲看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暖意,“是打给李福、阿水、小鼎他们看的。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所托付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份力量。”
赵云不再言语。
他看了一眼队伍中那辆由蒲元亲自看护的特制车辆,车上装着一排长短不一的铜管,那是用天命试碑的残片混合百炼精铜铸成的“共鸣哨”。
此物能将刘忙那股玄之又玄的气运牵引之力,通过蒲元的吹奏,分导至前线每一个士卒心中,维持士气不坠。
这支军队,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一具以刘忙为心脏的庞然大物。
夜幕降临时,大军在一处废弃的村落扎营。
炊烟袅袅,粮队正要将辎重运入村中仓房,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张开双臂,拦在了路中间。
是盲女阿水,她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望”着左手边第三辆粮车,鼻翼微微翕动,耳朵更是竖得笔直。
“停下,”她的声音清脆而肯定,“这辆车,有异响。”
押运的队率皱眉道:“小姑娘,别胡闹,车轮声罢了。”
“不,”阿水固执地摇头,“不是车轮,也不是粮食摩擦的声音。是木板下,有人在呼吸,很轻,但没停过。”
话音未落,另一个半大的孩子——小鼎,已经领着一群手持短矛的少年围了上来。
他们是“童子军”,负责守卫粮草辎重。
小鼎没有丝毫犹豫,对队率行了一礼,沉声道:“军候,请恕我无礼,军令如山,粮草安危大过天。开箱查验!”
队率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那群孩子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毅,竟一时语塞。
他挥了挥手,两名士卒上前,用撬棍猛地掀开车厢的底板。
“吱呀”一声,木板翻开,露出下面狭小的夹层。
两名身着蜀军服饰,但眼神惊惶的男子蜷缩在内,手中还紧紧攥着淬毒的匕首。
他们甚至来不及反抗,就被如狼似虎的童子军一拥而上,死死按住。
随军的记室李福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他手中的竹简都在微微颤抖。
他走到篝火旁,借着火光,在简上奋笔记下:“庚子夜,宿荒村。盲女以耳辨奸,童子以心护粮。军心民意,固若金汤。此非神迹,乃民之所托也。”
刘忙的舆车旁,听完汇报的他发出一声轻笑,隔着帘子抚掌赞道:“好,好啊。民心所向,便是目不能视的孩童,也能成为我的千里眼、顺风耳。”
次日清晨,大军兵临寒溪谷。
谷口地势开阔,司马懿一身儒雅长袍,却跨坐于战马之上,亲率三千精锐狼骑列阵以待。
他的脸上挂着一丝智珠在握的微笑。
计划很完美,那份伪造的“劝进奏章”,汇集了益州大半世族豪强之名,足以让刘备动心。
只要刘备亲至,他便可一举擒之,再散布刘忙为夺密信弑杀护卫的谣言,蜀中必乱。
然而,当对面的蜀军缓缓展开阵型时,司马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三千人,行动间竟无一丝杂音,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那呼吸声低沉悠长,仿佛是同一个人的吐纳;那脚步声沉重有力,竟让地面产生了同频的共振,连他胯下的精锐战马都开始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
他身边的副将低声道:“都督,这……这支蜀军有些古怪。”
司马懿眉头紧锁,死死盯着远处蜀军阵前那座高高搭起的木台,以及台上那个模糊的身影。
他喃喃自语:“此非军,乃潮……是一股人心汇聚而成的浪潮。”
高台上,刘忙缓缓抬起双手,仿佛在拥抱整个天地。
一股无形的力量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覆盖了全军。
所有蜀军将士在这一瞬间,只觉一股暖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体内热血奔涌,一切的恐惧、迟疑、紧张,都被涤荡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最纯粹的战意。
“嗡——”
蒲元吹响了共鸣哨。
那不是一种尖锐的哨音,而是一种低沉悠远的共鸣,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心跳。
哨声过处,力量被精准地传递到每一个前锋士卒身上。
“全军,冲锋!”赵云的声音如惊雷炸响,他一马当先,银枪如龙,直刺苍穹。
“杀!”
三千人的怒吼汇成一个字。
他们如决堤的潮水,向着曹军阵地汹涌而去。
没有试探,没有迂回,就是最直接、最狂暴的正面冲击。
司马懿瞳孔骤缩,厉声喝道:“放箭!弓弩手,齐射!”
“嗖嗖嗖!”密集的箭雨如乌云般当头罩下。
然而,令所有曹军为之胆寒的一幕出现了。
面对那能撕碎钢铁的箭雨,蜀军竟无一人闪避,甚至连阵型都没有丝毫散乱。
他们依旧保持着那种诡异的、同频的步伐,踏着同伴倒下的节奏,继续冲锋。
噗嗤、噗嗤……利箭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第一排的士兵倒下了,第二排的人立刻踏过他们的身体补上空位,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诡异的是,每有一人倒下,其余所有人的战意仿佛都凭空暴涨了一分。
他们仿佛共享着同一个生命,同一颗心脏,个体的死亡,只会让这具庞大的“身躯”更加愤怒。
“这……这是什么妖法!”曹军副将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颤抖。
司马懿的脸色终于变了,从凝重变为惊骇,最后化为一片苍白。
他明白了,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种意志,一种由无数百姓的信念凝聚而成的、名为“刘忙”的意志。
在这种意志面前,任何精妙的算计、任何个人的武勇,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撤……全军后撤!”司马懿的声音嘶哑
狼骑如风,退得极快。
临退之前,司马懿最后遥望了一眼高台上那个模糊的身影,低声自语:“我以为他靠的是算计,是蛊惑人心……原来,他真的能让十万百姓,为他跳同一颗心。”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早已写好的密报,上面是他对刘忙的评断——《伪君子论》。
他毫不犹豫地将其撕得粉碎,任由纸屑随风飘散。
他取出一方新的空白绢帛,只在上面写下了一句话:“此局,非力可破,乃道已成。”
战后清点,寒溪谷一役,蜀军伤亡不足三百,却俘获曹军细作二十七人,缴获了那三卷足以在益州掀起腥风血雨的“劝进联名册”。
当夜,篝火熊熊,刘忙命李福将三卷名册当众投入火中。
他对着全军将士,声音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百姓信我,托我为民,我刘忙岂敢因一己之私,自封为帝?这上面的人,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的命,该由百姓来定,不该由我刘忙来定。”
火焰升腾,将竹简烧得噼啪作响。
士兵们看着那一张张显赫的名字在火中化为灰烬,
火光摇曳中,小鼎忽然从灰烬边缘捡起一枚尚未燃尽的木质名刺,上面的字迹被熏得焦黑,但依然可以辨认出,那是一个程畿旧部的名字。
他仰头,看着被篝火映红的夜空,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李先生说,人心能改天命。那……天命试碑上的字,会不会也被这把火烧掉一些?”
站在不远处的刘忙闻言,身形猛地一震。
是啊,民心虽聚,大势已成,但那些盘根错节的旧日恩怨,那些深埋于地下的暗流,真的会就此平息吗?
他望向被夜色笼罩的北方,那里是许都的方向。
他仿佛能看到那座高耸的祭天坛,看到那个不可一世的身影。
“阿瞒,”他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你若再祭天坛……这一回,我不去争。百姓,自会为你我,踏平许都。”
寒溪谷的大捷,如同一阵狂风,席卷了整个益州。
然而胜利的喧嚣过后,是更加深沉的静谧。
回到王府的刘忙,将自己关在静室之中,一连三日,未见外客。
他面前的沙盘上,北方的山川河流被勾勒得一清二楚,无数枚代表着不同势力的棋子犬牙交错,构成了一张复杂而致命的网。
他赢了一场战斗,但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民心是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
如何驾驭这股磅礴的力量,将其引向正确的方向,才是他眼下面临的最大难题。
静室的门被轻轻叩响,打断了他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