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沐风何曾如此亲昵地唤过她?一丝冰冷的了然和玩味的狡黠,如同淬毒的银针,在怡鸢眼底深处飞速掠过,快得如同流星坠入深潭,瞬间便被一层更厚的、足以乱真的“茫然”与“困惑”所覆盖。
她像是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惊住了,愣在原地,眼神显得无辜又无措,甚至带上了一丝被冒犯的、恰到好处的受伤——一场天衣无缝的伪装。
‘林诉宇’形态的黑影心中窃喜,怡鸢的“呆愣”在他眼中正是心神失守、有机可乘的最佳时机!趁着这稍纵即逝的空档,黑影操控着“林沐风”的身躯,将潜伏的魔能骤然引爆!
那只刚刚避开怡鸢触碰的手,此刻五指如钩,指甲瞬间暴涨成乌黑的利刃,缭绕着足以腐蚀神魂的浓稠黑气!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以雷霆万钧之势,狠辣绝伦地直掏怡鸢的心口要害!
这一击,凝聚了梦魔的全力,阴毒、迅猛,志在必杀!黑影扭曲的脸上,已然提前绽开了胜利者般狰狞而得意的笑容。
然而——
就在那漆黑的魔爪距离怡鸢心口仅余三寸之遥的刹那,她腰间那枚仿佛只是装饰的铃铛,无声地震颤了一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极致流畅、仿佛早已铭刻在骨血里的优雅本能。怡鸢的身体柔韧得不可思议,向后一个匪夷所思的轻仰,足尖在虚无的地面如蜻蜓点水般一触!
整个人便如同失去了重量,被无形的风轻柔托起,向后飘然滑开三尺!那致命的一爪,裹挟着腥臭的劲风,堪堪擦着她胸前飘拂的烈烈红裳掠过,连一丝衣角都未能沾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怎么可能——?!”
‘林诉宇’黑影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随即扭曲成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那声嘶吼如同破锣,充满了挫败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你…你竟未被迷惑?!”
怡鸢轻盈如羽,稳稳落地,缓缓转过身。脸上那片刻前的“茫然无措”早已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慵懒,眼神里淬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讥诮。
她甚至好整以暇地抬起手,用纤纤玉指漫不经心地缠绕着自己一缕垂落的如瀑青丝,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生死一线,不过是拂面而过的一缕微风。
“呵,”
红唇轻启,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能将灵魂冻裂的寒意,“破绽百出,拙劣不堪。本殿下本想陪你多玩片刻,瞧瞧你这梦魔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她微微歪头,眼神如同九天之上的神只俯视着在掌心徒劳挣扎的蝼蚁,“未曾想,你自己倒先沉不住气,暴露得如此迫不及待。真是……扫兴至极。”
“你…你究竟是如何识破的?!”
梦魔不甘地咆哮,它无法理解,这以心魔为食、玩弄人心于股掌的天赋,为何在她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怡鸢缠绕发丝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冷冷锁定了那团扭曲的黑影,唇边勾起一抹洞穿一切的了然微笑:
“其一,”
她竖起一根莹白如玉的纤指,声音清冽如冰泉,“沐风,从未唤过我‘阿鸢’。这个称呼,从你这个‘师父’口中矫揉造作地模仿出来,油腻得令人作呕。”
“其二,”
第二根手指竖起,眼神骤然锐利如出鞘的绝世神兵,直刺黑影核心,“方才我欲拉他之手,你操控他避如蛇蝎。为何要躲?”
她嗤笑一声,嘲讽之意几乎凝成实质的冰针,“是怕肌肤相触,会被我感知到他灵魂深处那真实的抗拒与撕裂般的痛苦?还是怕……你这张画皮,根本经不起近观细察?”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眼中闪烁着看透一切、近乎残忍的智慧光芒,“这叫什么?哦,对了……”
声音陡然转冷,“‘此地无银三百两’!生怕别人不知你在心虚,在恐惧!”
“你……!”
梦魔凝聚的黑影剧烈地翻腾扭曲,被彻底撕开伪装的羞愤让它几乎溃散。
“怎么?”
怡鸢断然截住它徒劳的嘶鸣,红裙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一股源自洪荒宇宙、磅礴浩瀚的神圣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摇摇欲坠的梦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神只审判寰宇的无上威严:
“顶着这张脸,就真以为自己是林诉宇了?就凭你这藏头露尾、只敢在心魔阴影里作祟的魑魅魍魉——”
她向前踏出一步,整个梦境空间轰然巨震!无数倒悬的滴血剑锋发出凄厉嗡鸣,仿佛在应和着她的怒火!
“也配做他的师父?!”
梦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那威压如同亿万座神山轰然压下,将它死死禁锢,连无形的魂体都仿佛要在圣光中消融!
怡鸢不再给它任何喘息之机!双手于胸前闪电般结出一个繁复玄奥、流转着神圣金辉的无上法印!
目光如九天雷霆,牢牢锁定那团剧烈挣扎扭曲的黑影,清叱之声响彻云霄,每一个字都化作实质的、燃烧着净化之焰的金色神纹,裹挟着涤荡一切污秽、驱逐一切邪魔的煌煌天威,轰然撞向梦魔!
“梦魔!从沐风的身体里——”
“滚出去!”
“不——!!!”
凄厉到足以撕裂魂魄的尖啸轰然爆发!
那由心魔怨毒与梦魔本源凝聚的“林诉宇”黑影,如同被投入了无尽烈阳的寒冰,又似被开天神锤击中的琉璃魔像,在神圣符文的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灼烧声,寸寸崩解!
它脸上凝固的惊骇、怨毒、不甘,瞬间化为缕缕污浊的黑烟,在纯净的金光中彻底湮灭,消散于扭曲的空间深处,不留一丝痕迹。
(二)
梦境核心处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压力骤然消散。
林沐风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身体猛地一软,单膝重重跪倒在虚无的地面上,九离剑脱手而出,“哐当”一声坠地。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紧贴着冰冷的身躯。
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还有些模糊不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血色与混乱正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投向怡鸢的、带着微弱希冀的依赖。
“怡鸢……”
他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经历酷刑后的虚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小心翼翼的关切,“这次……还是……多谢你出手。”
短短几个字,重若千钧——是劫后余生的感激,是对自身失控的无力与愧疚,更是对这个一次次将他从深渊拉回的强大女子的复杂心绪,尽在其中。
看着眼前这个褪去冰冷外壳、显出脆弱与迷茫的青年,怡鸢眼中那冰封的锐利瞬间消融,漾开温暖而坚定的笑意,如同破开阴云的暖阳。
她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跟我还客气什么?保护你,本就是应当应分的事。”
话语如潺潺暖流,悄然抚慰着他受创的心魂。
林沐风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安抚笑意的脸庞,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些血腥的碎片、被操控的屈辱、对师父的愧疚……种种沉重似乎都在她明亮而坚定的眼眸中,找到了暂时的、安全的港湾。
“沐风,”
怡鸢的声音放得更柔,如同春风吹过冰封的湖面,带着抚平伤痕的力量,“过去的噩梦已经过去了。那些伤痛,那些心魔,都无法定义你的现在,更无法决定你的未来。”
她向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五指舒展,没有丝毫犹豫和保留,像在邀请,更像一个跨越生死、坚定不移的承诺。
“不要怕,”
她的眼神清澈如洗,充满了穿透黑暗的力量,“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去。”
那只手,白皙,纤细,却仿佛蕴含着足以驱散一切阴霾的、温暖的光芒。
林沐风的目光落在她的掌心,又缓缓移到她写满纯粹信任与无声鼓励的脸上。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深埋的恐惧。心魔虽退,阴影犹存。他害怕体内蛰伏的凶煞,害怕再次失控会伤及眼前这唯一的救赎,害怕辜负这份沉甸甸的信任……
然而,在她那坚定而温暖、仿佛能融化坚冰的目光注视下,他心底那座由寒冰与荆棘筑成的堤坝,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抬起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冰凉,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不确定,却无比坚定地、轻轻地,放入了她温暖而有力的掌心。
“好。”
一个字,轻若鸿毛,却又重逾千钧。这是他跨越心魔深渊、迈出自我救赎的第一步,是对她无言的、全身心的托付,亦是对自己未来的无声誓言。
怡鸢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指尖传来的微凉和那细微却真实无比的颤抖,更清晰地听到了那一声轻飘飘却如同惊雷般落在心上的“好”。
巨大的喜悦如同最绚烂的星河在她心底轰然炸开,瞬间驱散了所有阴霾、愤怒与疲惫。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紧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握住了这世间最珍贵、最不容有失的瑰宝。
就在两人掌心相触、十指紧扣的瞬间——
嗡!
一道柔和纯净、仿佛来自生命源初的白色圣光,自他们相握的双手间骤然迸发!光芒温柔而坚定地扩散开来,如同最温暖的潮汐,迅速包裹住两人。这光芒带着抚慰灵魂、净化伤痕的力量,温柔地驱散了梦境中最后一丝残留的阴冷与扭曲。破碎的剑影、滴血的幻象、扭曲撕裂的空间……都在圣洁的光辉中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去,归于虚无。
白光越来越盛,最终温柔地淹没了所有景象。
(三)
当沉重的意识彻底从温暖的白光中抽离,重新坠入沉重的躯壳,林沐风猛地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贪婪地汲取着真实世界的空气。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扭曲破碎的幻象,而是真实的、在微风中摇曳生姿的翠绿竹影,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缝隙,洒下斑驳跳动的金色光点。
鼻腔里充斥着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顽强地混合着雨后泥土特有的潮湿清新——他们回来了,回到了这片刚刚经历过炼狱般厮杀的竹林。而他紧握的手中,那只温暖而坚定、自始至终未曾松开的手,是连接残酷现实与心灵唯一慰藉的真实触感。
劫后余生的心悸尚未完全平复,林沐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狼藉不堪的竹林战场——那些道士的踪影已然消失无踪。他眉头紧锁,转向怡鸢,声音还带着经历大战后的沙哑,目光却如刀锋般锐利:“先前的那些人,如何了?”
他必须确认威胁是否真正解除。
怡鸢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睑,避开了他那穿透力极强的审视目光。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像受惊的蝶翼。
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沾满泥污和点点暗红血迹的衣角,努力在脸上堆砌起一层无辜的茫然,甚至还刻意带上了一丝被质疑的委屈和薄怒,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点虚张声势的急切:“哼!那些…那些装神弄鬼的臭道士?早被…被吓破了胆,跑得比兔子还快!连滚带爬的,影子都找不着了!一群只会仗势欺人、遇强则弱的草包罢了!”
她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带着一种急于盖过什么的慌乱。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偷瞄林沐风的脸色,生怕他追问细节——她刻意模糊了道士们是被她“吓”跑的,还是被林沐风之前失控爆发的恐怖煞气惊走的,更不敢提自己可能用了些“雷霆”手段让他们彻底闭嘴。
林沐风将她闪烁的眼神、略显夸张的语气以及绞紧衣角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眼神微沉。他太了解她了,这反应分明是在掩饰什么。但他没有立刻戳破这层薄纸,只是将那份疑虑暂时按下,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更深沉、更迫切的关切:“那救下的老人家呢?”
这才是他此刻心之所系。
听到这个问题,怡鸢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了一下。她立刻抬起眼,努力迎上林沐风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想要让他安心的急切,用力地、无比笃定地点着头:“沐风,你放心!他没事,真的没事!我看着他安然无恙地离开的,很安全,绝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试图用这份不容置疑的肯定驱散他眼中残留的阴霾。
仿佛是为了尽快结束这个让她心虚的话题,也为了离开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伤心地,怡鸢的声音刻意变得轻快起来,带着催促。
她轻轻晃了晃两人依旧紧握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是此刻最好的抚慰:“好了好了,这里…气味太难闻了,我们快些离开吧?正事要紧,别耽搁了!”
拉着林沐风往前走了几步,怡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线索,脚步猛地一顿,如同被钉在原地。
她警惕地左右张望,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确认除了风声穿过竹叶的沙响再无其他异动,这才凑近林沐风,几乎贴着他的手臂,压低了声音,神秘而急促地说道:“对了!沐风,这事儿背后绝不简单!我这打听到了一个关键名字——叶菁!”
她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的音节,眼神锐利如针,“就是这个叶菁!我敢肯定,整件事跟她脱不了干系!而且,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她跟上清那帮人…哼,关系匪浅!只怕是沆瀣一气!”
她将自己打探来的零碎消息、大胆推测以及直觉判断,一股脑儿地、急切地分享给林沐风,语气里混合着邀功般的兴奋和对即将揭开真相面纱的笃定。
“好。”
林沐风的声音响起。
没有预想中的惊疑追问,没有对细节的急切探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起伏。那一声回应,如同初春时节最和煦、最温柔的一缕微风,悄无声息地拂过刚刚经历惊涛骇浪、尚未完全平静的心湖。
平静,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一切褶皱的力量。仿佛她抛出的所有惊心动魄的线索、沉重的指控,都被这简单的、带着暖意的字眼轻柔地接住,稳稳包裹。
他微微侧头看向她,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心魔挣扎后的疲惫暗影,但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沉静的、无声的信任,仿佛在说:我听到了,我相信你,我们一起去面对。
这声“好”,如同定海神针,让怡鸢因紧张、兴奋和一丝后怕而微微颤抖的心跳,奇异地、彻底地平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