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信念]最后一电
军管会大楼里的空气,已然凝固成冰。每一道投向陆明远的目光,都裹挟着审视与怀疑,昔日同志的信任如同阳光下消融的积雪,迅速瓦解。匿名信的阴影、伪造供词的毒效,以及那个无处不在却又无形无质的“影子”,共同织成一张巨大的罗网,正将他死死困在中央。他清晰地意识到,审查只是开始,徐远舟绝不会满足于此,最终的清算和更阴险的杀招必然接踵而至。
他不能再等待组织的调查,那太被动,也太迟缓。他必须抢在敌人彻底扼杀他的声音、找到江静云和密档之前,将真相送出去。这不仅是自救,更是为了牺牲的同志,为了“长安小组”的荣辱,为了那份必须传承下去的、用鲜血写就的历史。
联络江静云,成了眼下最危险也最迫切的任务。常规渠道已不可信,任何微小的疏忽都可能将两人同时暴露。他动用了那个仅在生死关头才会启用的、埋藏最深的后手——通过一个绝对中立、且对政治毫无兴趣的旧书贩子,将一张看似求购特定古籍的书单,辗转送到了江静云手中。书单上某个特定版本的《山海经》条目旁,用只有她能看懂的密写药水,标注了时间、地点,以及最高等级的警报信号。
地点是位于西安城墙南门东南角,一处早已废弃的、供奉魁星的破旧阁楼。这里偏僻荒凉,罕有人至,且视野开阔,易于观察是否被跟踪。
次日,凌晨四点,天色未明,是一天中最黑暗寒冷的时刻。陆明远借着夜幕掩护,如同幽灵般避开所有可能的眼线,凭借着对城市巷陌的熟悉,绕了极大的圈子,最终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魁星阁。
阁楼内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蛛网遍布,残破的窗棂透进几点惨淡的星光。江静云已经到了。她蜷缩在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身边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布包,里面是拆卸开来的便携电台零件和那个沉甸甸的檀木密档匣。她的脸色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但眼神却像淬火的寒铁,坚定而冷静。
“掌柜的。”她低声唤道,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
“静云。”陆明远快步上前,没有一句废话,“时间紧迫。我们必须立刻向中央发报,澄清谣言,报告小组现状,并说明密档的存在与传承情况。”
江静云点了点头,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行动起来。她的手指在冰冷僵硬的状况下依然保持着惊人的稳定与灵活,如同精密仪器般,快速而无声地将电台零件组装起来,接上备用电池。微弱的工作指示灯亮起,在这黑暗的阁楼里,如同风中残烛,却又象征着不屈的希望。
陆明远蹲在她身旁,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用铅笔飞速书写着电文。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巨大的悲痛、愤怒与决绝。他简明扼要地陈述了“长安小组”在解放前后遭受的毁灭性打击——吴忠友身体极度虚弱、雷万山遭狙杀、赵致远被毒害昏迷、白曼琳坚贞不屈被伪造口供后杀害;揭露了徐远舟“壁虎”组的潜伏阴谋及其与内部“影子”勾结,散布谣言、伪造证据,企图彻底瓦解小组并嫁祸于他的毒计;最后,他郑重报告了“密档”已安全转移,由江静云同志负责守护,其中记录了小组所有真实功绩与人员情况,是洗刷冤屈、还原历史的唯一物证。
写完最后一句,他将纸片递给江静云。两人的目光在昏暗中交汇,无需言语,都明白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也可能是“长安小组”向组织发出的最后声音。
江静云接过电文,深吸一口气,戴上了耳机。她的手指轻轻放在了冰冷的电键上。这一刻,外界的寒冷、内心的恐惧仿佛都被隔绝。她脑海中只剩下那些编码,那些代表着生离死别、忠诚与背叛的点点划划。
“滴滴答……滴滴滴答……”
清脆而规律的敲击声,在寂静的魁星阁内微弱地响起,如同心脏的搏动,穿透木质的墙壁,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承载着无尽的悲壮与最后的信念,义无反顾地射向茫茫夜空,射向那遥远的、代表着希望与公正的彼岸——北平。
电文很长。江静云全神贯注,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的手法没有丝毫紊乱,确保每一个信号都清晰、准确。时间在滴答声中缓缓流逝,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终于,最后一个字符发送完毕。江静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迅速关闭电台,再次以惊人的速度将其拆卸,装入布包。
“信号发出去了。”她看向陆明远,声音带着完成重大使命后的虚脱,但眼神明亮。
“好。”陆明远重重点头,心中一块巨石稍稍落下。至少,真相已经传递出去,密档的下落也已呈报。无论他们个人命运如何,“长安小组”的功过是非,终有依据可循。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天色正在缓慢放亮,城墙轮廓逐渐清晰。他转过身,看着正在收拾最后物品的江静云,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静云,你立刻按预定计划,携带密档转移。去‘鹞子岭’的备用点,那里绝对安全。没有我的亲口信号,无论听到任何关于我的消息,都不要再露面,也不要试图联系任何人。你的任务只有一个——保护好密档,活下去!”
这是他最后的指令,也是最终的托付。他将自己作为吸引火力的靶子,为她争取转移的时间和空间。
江静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陆明远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诀别的痛楚,但最终都化为了理解与服从。她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
“我明白。”她将装有电台和密档的布包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战友的遗骸和组织的命脉,“掌柜的……保重。”
没有更多的告别言语。她最后看了一眼陆明远在晨曦微光中显得异常挺拔却又无比孤独的身影,毅然转身,沿着阁楼另一侧早已探明的隐秘路径,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很快便消失在渐亮的晨雾与错综的街巷之中。
陆明远独自站在空荡荡的魁星阁内,听着江静云远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走到窗边,望着西安城在黎明中逐渐苏醒的轮廓,目光冰冷而坚定。
最后一电已经发出,火种已经转移。
现在,该是他这枚最后的棋子,为了彻底铲除毒瘤,为了给死难的同志报仇,为了印证自己的清白,去履行最终使命的时候了。
一个以自身为饵,旨在引出并摧毁徐远舟及“壁虎”组全部核心的、决绝的计划,在他脑中清晰起来。
惊蛰将至,当以身为雷,撕裂这黎明前最后的、也是最浓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