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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官道,每一次转动都带着“咯吱”的声响。

这声音一下下传进戚清辞的耳朵里,让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平静也跟着被碾碎。

他指间夹着一卷书,手指收紧,书页却许久没有翻动。

视线落在车窗外,景物向后退去,在他眼里只是一团团移动的色块。

明明是秋日,他看到的却是一片凋零。

脑子里,心里,每一次呼吸里,都只有两个字。

都城。

五年了。

如今,他回来了。

“爹爹,我们还要坐多久的车车呀?小宝的屁股都快颠成八瓣啦!”

稚童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打断了戚清辞的思绪。他身体的紧绷感退去一些。

他转过头,看见戚小宝半个身子都探在车窗边,一双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一切。

“快了。”

戚清辞收回目光,声音放低,手掌落在儿子发顶,轻轻揉了揉。

系统兑换的易容丹药效很好。

他现在的容貌,和五年前那个戚家二公子没有半分相似。曾经眉宇间的神采,被这五年的经历磨去,换成了另一副模样。

戚清辞自己对着铜镜时都觉得陌生。

就算晏北玄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也不可能认出他。

理智这样告诉他,身体的反应却出卖了他。

“戚兄,你,似乎很不安。”

对面的沐念赐看着他,轻声开口。

为了这次进京,沐念赐换上了一身长袍,腰间悬着玉佩,头发用玉冠束起,是世家公子的打扮。他看着戚清辞,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关心。

“是吗?”

戚清辞想扯动嘴角,却发现只挤出一个僵硬的表情。

“是。”沐念赐的眼神很认真,他指了指戚清辞的手,“你的手,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抖。”

戚清辞垂下眼。

那只捏着书卷的手,指尖确实在轻微颤动,不受控制。他猛地将书卷合上,重重放在一边,想用另一只手按住它。

左手按住右手,两只手却一起抖了起来。

“没事,只是有些……不适应。”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紧,带着被看穿后的慌乱。

“我给你倒杯热茶?”沐念赐立刻就要起身。

“不必,坐好。”戚清辞的语气近乎命令,“马车在晃。”

沐念赐只好坐回去,但那双担忧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戚清辞。这让他很不自在。

戚清辞干脆将视线彻底投向窗外。

远处,都城高大的城墙轮廓出现在天际线的尽头。

记忆中,那砖墙在夕阳下,颜色总是很深。

那座城,那座宫殿。

一切都还在。

只是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

“小宝,过来。”

戚清辞朝儿子招手,声音压低了。

戚小宝立刻扑进他怀里,仰着小脸问:“爹爹,怎么啦?”

“记住,进城之后,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能乱跑,必须紧紧跟着我,一步都不能离开。”戚清辞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

他停顿了一下,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抽痛,继续叮嘱。

“还有,一会儿见到人,该叫什么,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戚小宝用力点头,声音响亮,“叫爷爷!奶奶!”

“不对。”

戚清辞的心口被“奶奶”这两个字狠狠撞了一下,眼前有些发黑。他吸了口气,揉了揉儿子的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要叫……伯父,伯母。”

戚小宝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解和委屈:“为什么呀?爹爹你不是说,是去看你的娘亲,小宝的奶奶吗?”

为什么?

戚清辞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他要怎么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你的父亲在世人眼中,早就死了?他要怎么解释,我们这次回家,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因为……我们在玩一个假扮别人的游戏。”他只能找到这样一个借口。

这个谎言从他嘴里说出来,每一个字都让他难受。

“从现在起,你叫戚安宝,是我的弟弟。”

“而我,叫戚安之,是戚家一位从很远地方来的堂弟。”

戚小宝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眨了眨。

“那爹爹……哦不,安之叔叔,我们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呀?”

戚清辞张了张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因为要躲你的另一个爹。

因为你那个爹,心狠手辣,,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若是知道了,怕他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这些真相,他没办法说出口。

“因为这样……更安全。”他最后只能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戚小宝歪着脑袋,黑色的眼珠转了转,还是点了点头。

“好吧,游戏就游戏。反正我可以在没人的时候叫你爹爹!”

“……”

戚清辞嘴角抽动了一下,心里却涌起一阵暖意。

这小家伙,是故意的。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街道的喧闹声将他们包裹。吆喝声、车马声、人们的谈笑声,混杂着糖炒栗子的味道和水沟的气味,扑面而来。

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戚清辞掀起车帘一角,看着那些招牌,“聚宝斋”、“同仁堂”、“醉仙楼”……

五年,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

“戚兄,到了。”

马车停在镇国将军府的大门前。门口的两尊石狮子在夕阳的余晖里,一如他离家时那般,沉默地立着。

戚清越已经先他们一步回将军府了。

戚清辞抱起戚小宝,跳下马车。

双脚踩在青石板地面上,他却感觉不到一点实在,身体发飘,好像随时会摔倒。

“你……真的没事吗?”沐念赐跟在他身后,不放心地问。他的脸色也有些白,被将军府的气派震住了。

“没事。”

戚清辞摇摇头,整理了一下衣袍,抬起那只还在颤抖的手,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咚,咚,咚。”

三声之后,门开了,一个小厮探出头,看见他们一行人,眼里带着询问:“几位是……?”

“在下戚安之,戚家的远房堂弟。”戚清辞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已经快要跳出胸腔,“听闻伯母身体抱恙,特从济州赶来探望。”

小厮打量他片刻,见他言谈举止不像普通人,想起前不久大少爷特意交代会有远房亲戚前来,于是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引路。

“原来是安之少爷,快请进,快请进!”

戚清辞抱着儿子,迈进了这扇他五年没有踏入的家门。

沐念赐紧随其后,大气都不敢出。

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院中那棵老槐树,是他七岁时爬上去掏鸟窝摔断腿的地方。父亲气得要打他,是母亲哭着护在了他身前。

假山后,是他和大哥藏身的秘密地方。有一次他睡着了,大哥找了他一下午,急得满头大汗。

一草一木,都在提醒他过去的一切。

“安之少爷,夫人正在内院休息,您和这位公子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小厮将他们引至前厅,行了一礼,快步离去。

戚清辞将戚小宝放下,站在原地,攥着儿子的手越来越紧。

掌心都是湿冷的汗。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匆匆赶来,是母亲的贴身嬷嬷,王嬷嬷。

她比五年前老了许多,鬓角的头发也白了。

“说是……从济州来的安之少爷?”王嬷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细细打量,眼神里有一种探究和压抑的悲伤。

“是我。”戚清辞颔首,垂下眼帘,不敢与她对视太久,“听闻伯母病重,心中挂念,特来探望。”

王嬷嬷的眼神在他脸上停驻了许久许久,似乎想从这张陌生的面孔上,找出一点痕迹,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

“夫人……确实不大好。少爷,请随我来吧。”她的声音,透着一股疲惫。

跟着王嬷嬷,穿过游廊,走向那个他从小长大的“清风苑”。

心跳得很快,一声响过一声,震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

终于,王嬷嬷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轻轻推开门,门轴发出一点声响。

“夫人,有位从远方来的戚安之少爷,来看您了。”

“嗯?”

房间里,传来一道很虚弱的女声。

“哪个远房的……安之?”

“我怎么……不记得家里有这么一号亲戚?”

戚清辞的心脏猛地一缩。

果然。这个他临时编造的身份,母亲毫无印象。

“夫人,您近来身子虚,记性也差了些。”王嬷嬷柔声劝道,“许是您忘了。人已经到门口了,一片心意,您先见见吧。”

里面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叹息。

“……让他进来吧。”

戚清辞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一股浓重的药味瞬间将他包裹,那味道,呛得他鼻子发酸。

床上躺着的妇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脸色蜡黄,双颊深陷,鬓角的头发已经全白。

这哪里还是他记忆里那个温柔如水,总是笑着的母亲?

戚清辞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再用力拧了一圈,痛得他无法呼吸。

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若不是他当年……

“伯母。”

他艰难地走到床边,喉咙干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很粗。

戚母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打量了许久,终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叹息道。

“你有心了。只是……我这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伯母!”戚清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慌,“您不会有事的!您会长命百岁的!”

“呵呵……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戚母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我这条命,在五年前辞儿出事的时候,就该没了……只是,只是放不下我那两个孩儿……”

戚清辞的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他几乎站不稳。

“清越……我那大儿子,从小就懂事,可也太苦了,常年征战沙场,至今一个人,可能我也得不到他娶妻生子的时候了……”

戚母的眼眶红了,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的纹路滑落。

“还有我的……我的清辞……”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瘦弱的身体在被子里颤抖。

“我的小儿子……他已经走了五年了啊……”

“我这个做娘的,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连他冷不冷,痛不痛,都不知道啊……”

声声哀叹,深深浅浅的传入他的耳中。

戚清辞看着悲切的母亲,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母亲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的心上,将他的心烫出一个个血洞。

“伯母……”

“您的小儿子……他……”

“他怎么了?!”戚母猛地抬头,那双本已黯淡的眼中爆发出一点光亮,她枯瘦的手闪电般伸出,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力道惊人,“你知道我的清辞?!还是你见过他?”

“我……”

我就是。

娘,我就是你的清辞。

我就在你面前。

可这些字,堵在戚清辞的喉咙里,让他窒息。

母亲就在他的面前,他却不能相认。

戚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那张因为易容而变得平庸的脸。

忽然,她的眼神变了,从急切的追问,变成了恍惚。

她盯着戚清辞的眼睛,那双唯一没有改变的,和她自己一样的,圆圆的带着点狡黠的杏眼。

“你……”

戚母的声音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抓着他的手也抖得厉害。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会这么像……这么像我的……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