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母那通电话之后,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滤镜。
周宇身上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不再是模糊的直觉,而是变成了沉甸甸的、需要时刻警惕的实质。
我像是一个安插在他身边的间谍,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每一处细微的变化,试图从那些看似平常的言行举止中,剥离出隐藏的真相。
他没再提起打球时关于疤痕的争执,仿佛那只是一个小插曲,早已被遗忘。
这本身就很可疑——按照他以往的性格,就算认定是我记错了,也会拿来调侃我好几天。
但现在,他选择了彻底的忽略。
然后,就在我以为他会在“筑境”这家二线公司安稳度日时,不到两个月,他又一次辞职了。
这次甚至没有正式的“通知”,只是在一个寻常的傍晚,我刷朋友圈时,看到他发了一条动态,配图是窗外灰蒙蒙的城市景色,文字是:
【新起点,新旅程。感谢“筑境”,下一站,“素朴设计”。】
“素朴设计”?我立刻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这个名字。
结果跳出来一家规模更小,业务范围仅限于家庭装修、小型商铺设计的微型工作室。
从“天际线”到“筑境”,再到“素朴”,这已经不是走下坡路,简直是坐着滑梯直坠谷底。
我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
“看到你朋友圈了,‘素朴’?”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好奇,而非质疑。
“嗯,一家小工作室,刚成立没多久,氛围挺好的。”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满足,“主要做点家装,挺有意思的。”
“家装?”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你以前不是最鄙视那些毫无创意、只追求效率和利润的家装项目吗?你说过那是在“扼杀建筑的灵魂”。
但我忍住了,转而问道:“待遇怎么样?发展前景呢?”
“还行吧,够花。前景……走一步看一步呗,轻松自在最重要。”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那种对未来的漠然,让我心头发冷。
轻松自在。这似乎成了他现在择业的唯一标准。
那个曾野心勃勃要在城市留下自己印记的周宇,那个谈论起扎哈、安藤忠雄就两眼放光的周宇,彻底不见了。
几天后,我约他出来吃饭,借口是庆祝他找到新工作。
我想亲眼看看,这个“素朴设计”又将他“改造”成了什么样子。
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商场里的连锁餐厅,嘈杂,明亮,充满了家庭的喧闹和孩子奔跑的哭笑声。
这完全不是我们以前会选择的地方,我们偏爱那些安静、有格调的小馆子。
但周宇对此毫无异议,甚至在我提出换一家时,他表示“这里就挺好,热闹”。
他准时到了。当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心脏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穿着一身明显是廉价快时尚品牌的西装,剪裁不合身,面料粗糙,肩膀处甚至有些塌陷。
里面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衬衫,没有系领带。
脚上是一双看不出牌子的、鞋头已有磨损的黑色皮鞋。
这身打扮,放在任何一个刚入职场的普通年轻人身上都无可厚非。
但他是周宇。是那个会对定制西装的扣眼材质、衬衫袖口的露出长度都斤斤计较的周宇。
是那个曾指着街上穿类似西装的路人,悄悄对我说“看,像是偷穿了爸爸的衣服”的周宇。
而现在,他就穿着这身“偷来的衣服”,坐在我对面,神态自若地翻看着菜单。
“他们家的套餐好像挺划算的。”他指着菜单上花花绿绿的图片建议道。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依旧英俊,却仿佛失去了灵魂支撑而显得有些模糊的脸,看着他那身将“平庸”二字写在每一个纤维上的穿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和恐惧攫住了我。
这不是周宇。
这更像是一个……被拙劣地、一点点地,用最普通、最廉价的材料,填充起来的周宇的空壳。
点完餐,我们陷入一阵沉默。
以往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吐槽工作,分享趣事,畅想未来,主要是他畅想,我聆听。
但现在,他似乎失去了表达的欲望,只是安静地坐着,眼神偶尔扫过周围喧闹的人群,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在新工作室还适应吗?”我打破沉默。
“挺好的,老板人不错,同事也简单。”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像背诵标准答案。
“有没有接触什么有意思的项目?”我不死心地追问。
“就……帮一个客户设计儿童房,挺温馨的。”他顿了顿,补充道,“要求不多,挺好做的。”
温馨。挺好做的。
这些词汇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陌生感。
那个曾经为了一个博物馆项目的曲面结构熬夜计算、兴奋得手舞足蹈的顶尖设计师,现在满足于设计一个“要求不多”的儿童房。
我看着他用餐,动作规矩,甚至有些刻板。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食物有独特的品味和点评,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
他整个人,从外到内,都透着一股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温顺和妥协。
这种“平凡”不是一种选择,更像是一种……侵蚀。
一种无声无息,却迅猛无比的腐蚀,正在从他内部,将他曾经璀璨夺目的核心,一点点地蛀空,替换成苍白无力、随处可见的填充物。
他变得越来越像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个为了生计奔波、失去了梦想和激情的普通人。
可我知道,他不是。
或者说,他不应该是。
这顿饭吃得我味同嚼蜡。离开餐厅时,外面华灯初上。
周宇站在霓虹闪烁的街头,身影单薄,融入了下班的人潮,几乎难以辨认。
他回头对我笑了笑,挥挥手,转身走向地铁站的方向。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感彻底淹没了我。
他不是在变得平凡。
他是在被“替换”。
而那个关于双生子的秘密,那个母亲话语中隐藏的恐惧,像幽灵一样,在我耳边低语。
那个“夭折”的弟弟……他真的甘心永远沉寂在黑暗里吗?
还是说,他正以一种我无法想象的方式,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将周宇拖入他所存在的那个……永恒的“平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