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试图穿透白鸽城上空薄薄的灵髓云层,却在狭窄街巷的切割下,只在冰冷石板路上投下些许缺乏温度的苍白光条。
一心跟在那个灰衣指挥官身后,两人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迷宫般的巷道中。
指挥官步伐稳定,路线选择极佳,专挑那些僻静、人迹罕至的小径。
一心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将沿途每一个岔口、每一处可能用于伏击或摆脱的转角,都刻入脑海。
大约步行了十多分钟,他们在一栋看起来颇为老旧、毫不起眼的四层旅店前停下。
旅店的木质招牌在寒风中微微晃动,上面用褪色的油漆画着一根灰色的羽毛,下面用通用语写着“灰羽旅店”。
门面狭窄,窗户也小而深陷,透着一股年久失修的沉闷感。
在这看似普通的表象下,一心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协调的气息。
旅店门口倚着的一个正在抽烟斗的矮壮男人,目光如同梳子般扫过街面,在灰袍指挥官身上短暂停留,随即点了下头,随即那审视的目光便落在了一心身上。
透过敞开的门扉,一心瞥见大堂里坐着的几个人,他们看似在闲聊或独酌,但坐姿、眼神的扫视范围,都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干练,与寻常旅客或酒客的松弛截然不同。
安全屋——而且经营了不短的时间。
灰袍指挥官没有停留,径直走入旅店。一心紧随其后,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来自门口“守卫”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他的身上。
大堂里那几道视线也若有若无地聚焦过来,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随后才恢复如常。没有人上前盘问,也没有人打招呼,一切都在无声的默契中进行。
指挥官没有走向通往客房的楼梯,而是转向大堂侧面一条更为隐蔽的走廊。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木门,两侧各站着一名穿着普通棉服、但身材魁梧、眼神锐利的男子。
看到来人,他们微微颔首,让开了通路。
推开门,是一条更为陡峭、仅容一人通行的木质楼梯,通往顶层。
踩在吱呀作响的台阶上,一心能听到自己沉稳的心跳声,环境越是封闭,风险越高,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
顶层只有一个房间。
门口同样站着两名守卫,看到两人上来,其中一人立刻上前一步,目光冷峻地看向一心,伸出手,意图很明显——搜身。
就在一心的肌肉微微绷紧,准备应对这预料之中的程序时,门内传来了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不必了。请客人进来。”
那名守卫动作一顿,立刻收手退后,如同接收到指令的机械,灰袍指挥官侧身,对一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房间内部的陈设与一心想象的有些不同。
并非阴暗逼仄的密室,反而相当宽敞明亮。
巨大的窗户朝向南方,将不算热烈的冬日阳光尽可能地迎入室内,照亮了铺着厚实羊毛地毯的地板,以及几件用料扎实、做工考究的橡木家具。
这华丽的背景,与站在房间中央的那个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看起来...太普通了。
看起来四十多岁,或许五十岁,相貌普通得令人过目即忘——是那种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见到的大众脸。
穿着一身半旧的、用料普通但洗得干净的深灰色棉袍,腰间束着一条常见的皮革腰带。
他的头发有些随意地梳理着,几缕发丝不甚服帖地搭在额角,整个人透着一股忙于事务的文员或小商行管事特有的、疲惫的气质。
他手里正拿着一块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个水晶酒杯,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这是他此刻最重要的工作。
他的目光在一心那件奇特的斗篷和略显年轻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笑容加深了些许。
“欢迎,请坐。”他指了指房间中央,摆放着两只高背扶手椅和一张矮几的会客区,语气自然得仿佛接待一位老朋友。
一心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的注视,同时双手自然地掀开了pVS斗篷的前襟,又撩起了pcU上衣的下摆,清晰地露出了右腰上、枪套中的G45手枪。
“初次拜访,一点‘心意’,免得大家互相猜忌。”一心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展示一件寻常的配饰,而非致命武器。
这个主动坦诚的举动,既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无形的宣告——他并非毫无准备,也无意在武力上示弱。
那位“主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很有风度的做法。”
他不再多言,转身从酒架上取下一瓶深琥珀色的酒瓶,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
随后又拿着酒瓶和两只晶莹的水晶杯,走到矮几旁,动作优雅地打开瓶塞,将澄澈的酒液分别倒入两个杯子,不多不少,刚好三分之一。
然后,他拿起其中一杯,当着和一心的面,轻轻啜饮了一小口,细细品味般在口中停留片刻,才缓缓咽下。
“产自威斯派利亚西海岸,三十年的单一麦芽,运过来费了不少劲。”他将自己喝过的那杯放下,然后将另一杯未曾动过的酒杯,轻轻推到了矮几另一侧,正对着一心即将落座的位置,“算不上顶级,但在这种地方,已是难得的享受。请。”
下毒的嫌疑,被他用这种古老而直接的方式排除了。
一心这才走到扶手椅前坐下,身体放松地靠进柔软的椅背,但脊柱依旧保持着挺直。他看了一眼那杯在阳光下泛着玫瑰色光泽的酒液,却没有去碰。
“酒是好酒,”一心开口,声音平稳,直接切入正题,“只是不知道,阁下耗费如此周折,请我过来,是为了品酒,还是为了交流藏书?”
那位“主人”也在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他没有立刻回答一心的问题,反而像是闲聊般说道:“我没想到,在经历了昨天夜里那种...不愉快的误会之后,你选择的不是立刻撤离白鸽城,暂避风头。这样的行为,令人印象深刻。”
一心嘴角微扬:“常理来说,确实应该第一时间脱离。但白鸽城就这么大,面对你们中情局的人,我还能躲到哪里去呢?”
“与其被你们像捉老鼠一样从某个角落里翻出来,不如主动坐下来,看看有没有...更体面的相处方式。”
他直接点出“中情局”,既是展现情报对等,也是一种无形的施压。
“主人”脸上的笑容不变,浅褐色的眼眸却微微眯起,像是一只老猫在审视着有趣的猎物。
“有趣,那我们不妨都坦诚一些。”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指尖轻轻相对,“我听说,在永青王国那边,我们双方的人已经有过一次不太愉快的接触。为了...‘大局’着想,我们的人当时选择了收缩和退让。”
他话语停顿,观察着一心的反应。
“双方”二字,显然体现了他对一心身份的判断。
“主人”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锐利:“但是,一时间的退让不代表我们会在所有地方,对所有事情都选择让步。白鸽城,自由市同盟,这里的规则,和永青王国那片森林的,不太一样。”
“一样。”一心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带着丝毫不逊色的坚定,“赛诺特拉的立场,在任何地方,都只会更加坚定。”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因为这两句简短的宣言而骤然绷紧。
阳光依旧洒落,酒香依旧氤氲,但无形的锋刃已在空中交错。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片刻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最终,还是那位“主人”率先打破了僵局,他脸上的锐利悄然敛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温和的、商人般的笑容:“很好。看来我们都清楚对方的底线。
“那么,为了避免类似昨夜那种...既危险又毫无意义的冲突再次发生,尤其是在这座我们双方都有重要利益存在的城市里,我们或许可以达成一个暂时的、小小的默契?”
一心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向后靠了靠,仿佛在权衡。
“主人”拿起自己那杯酒,又轻轻晃了晃,“在白鸽城内,我们保持克制。你的人,我的人,尽量避免直接冲突,避免将事情闹到台面上,让那些本地朋友难做。”
“至于各自的任务,各凭本事。如何?”
“只要你们的人不越界,”一心接口道,语气同样缓和下来,“我自然也没有兴趣在这里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他给出了一个模糊但意思明确的回应。
所谓的“界”,自然是由他来定义。
“很好。”“主人”满意地点点头,举起了自己的酒杯,“为我们暂时的...和平?”
一心依旧没有去碰那杯酒,他只是站起身:“我希望这份‘默契’能维持得久一些。”
他不再多言,转身向门口走去。
“主人”也没有阻拦,只是在他身后说道:“灰羽旅店,随时欢迎真正的‘品酒师’来访。”
一心没有回头,只是抬手随意地挥了挥,算是告别。
他拉开门,对门口依旧如同雕塑般的两名守卫视若无睹,径直沿着来时的楼梯向下走去。
穿过依旧弥漫着压抑气氛的一楼大堂,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才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
随后,他再次融入白鸽城街巷的人流之中,步伐不疾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