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墨带来的心灵海啸,余波未平。接连几日,林晚晴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属。电视里那个优雅从容、宣称是叶凡“唯一知己”的女人,像一道幽灵,盘桓在她试图平静的心湖上空,搅动起浑浊的泥沙。那些闪回的、充满嫉妒与不安的记忆碎片,让她对楼下那个沉默的邻居,产生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夹杂着怀疑与自嘲的疏离感。
她需要走出去,需要呼吸一些与叶凡、与过往无关的空气。
恰巧,她在本地一份文艺小报上看到一则消息,滨海市艺术中心正在举办一场名为“新生与回响”的当代艺术展,主打几位新锐艺术家的作品。她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决定前往。或许,在那些抽象的线条与色彩中,她能找到一丝心灵的共鸣,或者至少,能暂时淹没自己内心的嘈杂。
艺术中心坐落在海边一片安静的区域,建筑本身是纯白色的流线型设计,与碧海蓝天相映成趣。展厅内光线调控得极好,柔和而聚焦,营造出一种沉浸式的观展氛围。参观的人不多,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更显得空间静谧。
林晚晴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掠过一幅幅画作。有充满张力的抽象表现主义,有细腻的超现实主义梦境,也有对现代社会进行犀利批判的波普艺术……它们很好,却似乎都隔着一层玻璃,无法真正触及她内心那片荒芜之地。
直到,她拐过一个转角,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
视线,被前方独立展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幅画作牢牢捕获。
那幅画的题目,就叫——《围城》。
画作的背景,是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仿佛风暴将至的深蓝色,又像是深夜的海,蕴藏着无尽的神秘与压迫感。在这片蓝色之中,矗立着一座城池。这城池并非砖石垒砌,而是由无数扭曲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线条交织而成,复杂、精密,宛如一个巨大的、没有出口的迷宫,又像是一颗被无数电路与荆棘包裹的、仍在跳动的心脏。
然而,真正让林晚晴感到呼吸困难的,是城池的内部。
城中心,并非一片荒芜。那里用极其温暖、细腻的笔触,描绘着一片小小的、宁静的花园。花园里有盛放的玫瑰,有缠绕的常青藤,甚至能看到一张沐浴在虚幻阳光下的长椅,温馨得近乎不真实。可仔细看去,那些玫瑰的花瓣边缘带着焦痕,常青藤的叶片蜷缩,阳光也透着一种脆弱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质感。
最令人心悸的,是城池的上方,用极淡的、几乎融入背景的颜料,勾勒出几张模糊的女性面孔。她们的眼神,或哀伤,或眷恋,或决绝,或迷茫,如同云雾般萦绕在这座孤城之上,既是它的守望者,又像是被它囚禁的灵魂。而在城墙的阴影里,一个孤独的男性背影若隐若现,他似乎在仰望那片虚幻的花园,又似乎在凝视着城外无垠的、深蓝的虚空,姿态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守望。
整幅画,充满了巨大的矛盾与张力。冰冷的禁锢与温暖的记忆,精密的牢笼与情感的挣扎,内在的孤寂与对远方的渴望……所有这些复杂的情绪,被画家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写实笔触和充满象征意味的构图,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林晚晴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她的心脏像是被画中那座冰冷的城池紧紧箍住,又像是被城内那片虚幻花园的温暖所刺痛。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如同强电流般穿过她的身体。这“围城”,这困局,这挣扎,这渴望与绝望交织的感觉……为何如此熟悉?熟悉到让她眼眶发酸,喉咙哽咽。
她几乎是踉跄着向前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目光落在画作下方的标签上:
**《围城》**
**楚灵儿, 布面油画**
楚灵儿?
这个名字,像第二道闪电,劈入了她混乱的脑海。
没有苏雨墨那种尖锐的、带着竞争意味的刺痛感,楚灵儿这个名字带来的,是一种……温润的、带着药草清香的、却同样沉重的熟悉感。她一定认识这个女人!而且,关系绝非寻常!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急切地在展厅内搜寻,仿佛那个叫楚灵儿的画家,能立刻为她解答所有的困惑。
然后,她看到了。
在距离《围城》不远的一根廊柱旁,站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条简约的深灰色羊绒连衣裙,外搭一件米白色开衫,身形纤秾合度,气质沉静如水。她并没有看画,而是微微侧头,看着窗外蔚蓝的大海,侧脸线条柔和而优雅。她的手中端着一杯清水,姿态从容得仿佛只是来参加一个普通的午后茶会。
似乎是感受到了林晚晴过于专注的视线,那个女人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晚晴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非常干净、秀美的脸庞,不算极致的艳丽,却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她的眼睛尤其特别,清澈,明亮,带着医生般的敏锐与洞察,却又蕴含着一种深切的温柔与悲悯。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气定神闲的从容,那是一种找到了自我价值与人生方向后,由内而外散发的自信与平和。
这个女人,就是楚灵儿。林晚晴几乎可以肯定。
楚灵儿的目光与林晚晴接触的瞬间,眼中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微小的讶异,但很快就消散了,快得像是湖面被微风拂过的一道涟漪。她没有露出任何见到“熟人”应有的热络或尴尬,也没有刻意的回避。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晚晴,目光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审视,或者说,是确认。
然后,在林晚晴几乎要窒息的心跳声中,楚灵儿微微弯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清浅的、如同月光般皎洁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敌意,没有炫耀,没有怜悯,也没有叙旧的意图。它仅仅是一个……礼貌的、带着某种超然意味的致意。
她对着林晚晴,轻轻地点了点头。
动作优雅,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仿佛她们只是两个在画展上偶然对视、对同一幅画产生共鸣的陌生人。
接着,楚灵儿便自然而然地转回了头,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大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从未发生过。她抿了一口杯中的清水,侧影依旧安静从容,与展厅里其他沉浸在艺术世界里的观众并无二致。
可是,林晚晴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凉。
那个微笑,那个点头……没有点破任何过去,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它像一把钥匙,不是打开了记忆的锁,而是打开了她心中那扇名为“困惑”的、更加沉重的门。
楚灵儿。
叶凡。
苏雨墨。
还有她自己,林晚晴。
这些名字,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围城》这幅画,以及楚灵儿那意味深长的沉默,隐隐串联了起来。她仿佛能看到一条模糊的、情感的河流,曾经在这些人之问汹涌奔腾,留下了深刻的河床,如今却在她这里,干涸断流。
她究竟,身处在一个怎样错综复杂的故事中心?而她,又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楚灵儿的从容,反衬出她的惶惑;楚灵儿的沉默,比苏雨墨的宣言更让她感到不安。她像是一个丢失了剧本的演员,站在灯光璀璨的舞台中央,看着其他角色按照既定的轨迹从容表演,唯独她,茫然无措,连自己的台词和位置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幅名为《围城》的画,又看了一眼楚灵儿沉静如海的侧影,一种巨大的、无处着力的虚弱感席卷了她。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艺术中心,将那片令人窒息的蓝色“围城”,和那个微笑点头的谜样女人,一同抛在了身后。
阳光依旧明媚,海风依旧温柔。可林晚晴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的“新生”,从一开始,就布满了来自过去的、无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