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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都市言情 > 空境镜空 > 第34章 惊雷未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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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轰鸣,将金陵的烦嚣与压力暂时抛在身后。罗云净倚在窗边,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窗外景致由江南的润泽逐渐变得旷达。当“轰隆隆”的车轮声伴随着咸涩海风涌入车厢,火车在胶济铁路的终点——海城站缓缓停稳。

罗云净提着行李,走出车站。母亲沈淑兰并未亲自来接站,来的是沈家的老管家福伯。

“四少爷,一路辛苦。夫人临时有些家务事要处理,特让我来接您。”福伯笑容一如既往地恭敬,但眼神中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劳福伯了。”罗云净并未多想,以为是母亲忙于海城这边的生意或社交。他坐上汽车,看着窗外掠过的异国风情建筑与熟悉的海岸线,心情稍稍从金陵的压抑中解脱出来。

与金陵的沉闷压抑、沪上的喧嚣纷繁不同,海城带给人的感觉是开阔与疏朗。红瓦绿树、碧海蓝天,德式风格的火车站钟楼高耸,空气中弥漫着海水、松柏与隐约的啤酒花香。这里曾历经德、日殖民,留下的建筑印记复杂而独特,如今虽已收回,但那份异国情调与中华故土交融的气质,依旧鲜明。

沈公馆并未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街区,而是坐落于八大关风景区附近一处清幽的坡地上。这里绿树成荫,庭院深深,一栋融合了中西元素的别墅依势而建,推开窗便能望见不远处的蔚蓝海面。

与沪上沈公馆的轩昂、香江罗宅的豪阔相比,海城的沈家宅邸更显闲适雅致。是母亲和离后,靠自己做经商购置的居所,也是她远离津门罗家是非、独立抚养子女的象征。

母亲沈淑兰早已在庭院里等候。她穿着素雅的锦缎旗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见到儿子,眼中立刻漾起欣喜与慈爱,却也藏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而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的大伯,罗明元。

罗明元穿着一身深色的便装,不再是香江时那般儒商打扮,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风尘,但看向他的眼神却一如既往,甚至更深的关切与……某种难以名状的激动。

“大…伯?”罗云净彻底愣在原地,大脑一时无法处理这突兀的景象,“您怎么会在海城?家里出事了吗?”

罗明元快步上前,目光几乎是贪婪地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安好。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罗云净的肩膀,却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重重落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云净……你回来了。没事,香江一切都好,是我……我有些生意上的事,顺路过来看看你母亲和云飞。”

这个解释苍白无力。什么样的生意能让罗家家主如此突然地“顺路”到海城?而且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

“净儿,你可算回来了。瘦了,也黑了些,在金陵定是吃了不少苦。”沈淑兰上前一步拉着儿子的手,语气中满是心疼,试图用家常话冲淡这诡异气氛。

“母亲,我很好。工作虽忙,但很充实。”罗云净按下心中巨大疑窦,微笑着递上礼物,“这是给您带的云锦。”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庭院,远处海天一色。三人坐在庭院里闲话家常。

罗云净强作镇定捡着工作中的趣事来说,逗母亲开心。沈淑兰努力笑着应和,眼神却不时与罗明元短暂交汇。罗明元静坐一旁,看着他们母子,神色复杂,沉默居多。

罗云净再也无法忽略这几乎凝滞的空气。晚饭后,他直接开口:“大伯,母亲,别再瞒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淑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你大伯……确实有些事过来。正好,你也回来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罗云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意识到,这绝非一次普通的探望。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

福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客厅的门。

客厅里只剩下三人。窗外是海城宜人的海景,室内却仿佛弥漫着来自未知危机的低压。

罗明元像是下了极大决心,看着这个他倾注全部父爱却只能称其为“大伯”的长子,声音低沉苦涩:“云净,我此次来,非为寻常生意,也非单纯探亲。”他顿了顿,字句千钧。

“是因沪上你舅舅那边出事了。中央银行信托部正遭内部严查,牵连极广,恐会波及你舅舅,甚至……撼动沈家,殃及罗家。”

罗云净瞳孔骤缩。沪上!舅舅!中央银行信托仓库!那些被他刻意压在记忆深处的、关于蒙尘机床的疑虑瞬间翻涌而上!

“是因为……信托仓库那些机器?”他脱口而出。

罗明元和沈淑兰同时看向他,眼神震惊。

“你知道些什么?”沈淑兰急切地问,声音都变了调。

罗云净将在信托仓库所见及舅舅沈国钧那些意味深长的警告简述一遍,隐去救人情节,只强调那些被异常滞留低估的战略物资。并补充道:“我从研究室同事闲聊中得知,不仅是罚没品,战时和战后转运到锡山、姑苏等地后方的工厂设备,记录极其混乱。大量精密机床在转运途中或因记录丢失被视为无主,或被地痞流氓强行扣下变卖,甚至流入黑市,不知所踪。”

罗明元面色愈发凝重:“果然……症结在此!国钧他……他或许早有所察觉,但他那个位置,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信托仓库就像一块肥肉,各方势力都盯着,背后利益盘根错节。如今调查风声鹤唳,他首当其冲!我收到些模糊消息,情势极危,恐有人要丢车保帅,搅浑水!”

他看向罗云净,眼中是无法掩饰的焦虑:“我忧心……这场祸事最终会烧到你身上!你刚自德国归来,入了研究室,又与你舅舅有过接触……我怕有人会拿你做文章,藉你牵制你舅舅、对付沈家,甚至……以此来胁迫我。”

“牵制舅舅、牵制沈家我能理解,”罗云净问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疑问,“为何我会成为胁迫您的软肋?您的基业主要在香江。”

他不是没有察觉家族中人看他那怪异的目光和欲言又止。

海城沈宅客厅的空气凝滞如冰,窗外规律的海浪声仿佛为即将揭晓的沉重真相打着无情的节拍。

罗云净看着母亲紧绷的侧脸和大伯罗明元眼中前所未有的焦灼与痛楚,一种不安攫住了他。

罗明元面容掠过巨大痛楚,挣扎片刻,终于艰难开口:“因为……你...慧仪还有云飞都是我的骨肉。”

尽管早有预感,但真相被如此直白揭开,冲击力仍如重锤,让他瞬间怔在原地。

自己并非没有怀疑过。过于相似的眉眼轮廓,大伯眼中那份深藏却时常溢出的、远超伯侄的关切,母亲偶尔提起大伯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但它们一直被理性压制在“想多了”的范畴内。此刻,所有猜测被证实,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天翻地覆的颠覆感。

所以...这才是大伯亲自前来海城的真正原因么!并非生意,而是在察觉到巨大风险可能危及他最重要的长子时,本能地前来示警和保护!

“净儿,”沈淑兰的声音干涩,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手绢,“有些事,瞒了你二十多年……本以为是最好的保护,可现在……不能再让你蒙在鼓里。”

“为…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沈淑兰的眼泪终于滑落,却带着一种积年的怨愤和痛苦:“为什么?当年罗家要报恩,为了保住张家唯一的血脉,悔了与我的婚约,逼着他娶了张家小姐!而沈家需要罗家的财,罗家需要沈家的势,我便嫁给了你那名义上的父亲——罗明轩!”

她的话语如同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可罗明轩……他无法生育!时时被你三叔嘲讽,竟……竟荒唐到求你大伯头上,替他留个后!”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扭曲的报复快意,“我答应了……是啊,我答应了。既是报复你大伯的负心,”她看向罗明元,眼神复杂至极,有恨,有怨,或许还有一丝无法磨灭的旧情。“也是……也是为自己寻个依靠。”

罗明元望着沈淑兰,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挚:“我与张氏,仅有夫妻之名,从无夫妻之实。那个夭折的孩子不是我的,是她.....与她表哥所生,那个人作为革命党被处决,张家也受牵连下了大狱。”

“我心中……从未放下过你。当年负你,是我一生之痛。我无法给你名分,至少……不能看你因无子而在罗家备受煎熬。明轩来求我时,我……我鬼迷心窍,竟觉得这是唯一能补偿你、又能护着你的方式……我便答应了那荒唐的要求,父亲...也同意了。”

他看向罗云净,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愧疚与父爱:“你母亲后来执意要离开罗家,表面是因明轩投靠日本人,帮日本人谋夺罗家的根基,辱没门庭。实则……是因你日渐长大,眉眼越来越像我!你母亲怕纸包不住火,更怕你们姐弟三人被卷入更不堪的境地!和离,是我们……甚至是你祖父默许下,能想到的保全你们、让你母亲脱离罗家那潭浑水的最好方法!”

沈淑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没有半分意外,只有淬了冰似的嘲讽和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悲愤:“他当然同意!”她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尖利而颤抖,“若不是他点头,我岂会……我们岂敢……一个接一个地……”

后面的话她哽在喉咙里,羞于启齿,化作一声压抑至极的呜咽。那不仅是屈辱,更是对她曾经心高气傲的自己最残忍的讽刺。她早就猜到了。

从生下慧仪和云净,再到后来几乎半公开地怀上云飞,那位高高在上的老太爷怎么可能不知情?他不过是为了罗家的香火,为了拴住他最有出息的儿子,也为了拿捏沈家,冷眼旁观,甚至乐见其成罢了!

她所有的“报复”,她的“肆无忌惮”,原来从未跳出过罗家老爷子算计。她以为自己是执棋者,至少是搅局者,却原来始终是棋盘上的子。

“补偿?护着我?”她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泪水却决堤般涌出,“用这种法子?把我变成罗家兄弟间一个不见天日的……笑话?”

她的目光锐利地刺向罗明元,里面是积攒了半生的怨毒和失望,“罗明元,你和你父亲……你们罗家……真是好算计,好狠的心肠!”

她不是因为罗老爷子知情而害怕,她是恨!恨这冰冷的算计,恨这吃人的规矩,恨自己最终也成了这算计的一部分,还搭上了三个孩子清白的身世!她最后坚持离开,不仅仅是因为罗明轩投靠日本人,更是因为她恐惧——恐惧孩子们在那潭脏水里长大,永远洗不清身上“父辈不明”的疑云,恐惧他们有一天会洞悉这丑陋的真相。罗老爷子放行,也不过是为了保全长子真正的血脉不被这丑闻拖累,何尝有一分是为了她沈淑兰?

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几乎将她击垮。她剧烈地喘息着,仿佛空气都带着针,刺得她心肺俱痛。

真相如同连环重锤,一记记砸在罗云净的心上。不是简单的偷情私通,而是交织着家族利益、个人情仇、荒唐协议与无奈抉择的沉重过往。他们的出生,源于一场算计、一份补偿、一次报复和一种绝望的爱。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

“云净,现在你明白了吗?沪上你舅舅那边天塌地陷,央行信托部的案子足以搅动乾坤!他们沈家北洋旧人的根基本就不牢,如今怕是有人要拿他祭旗!而你刚刚进入金陵要害部门,又与他有过公务接触……若有人要构陷,说你二人借职务之便勾结牟利,你如何自证清白?他们动不了我,却能拿你开刀!”罗明元忧惧地看着他。

他一直试图远离的政治漩涡、家族恩怨,原来早已通过血脉和人情,将他牢牢锁死在风暴眼中,早已注定无法在洪流中独善其身。

实验室的灯光、精密的数据、成功的喜悦……那个纯粹的技术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遥远。他被迫赤裸地站在命运的悬崖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名为“过去”与“政治”的深渊。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缓缓地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肩膀微微颤抖着。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而沉重的搏动声,以及窗外那永恒的海浪声——它不再宁静,反而像是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的沉闷鼓点。

他究竟是谁?工程师罗云净?罗明元的私生子?沈国钧陷入危局的外甥?还是一个即将被用来进行肮脏政治交易的筹码?

这些问题,如同狂风暴雨,在他内心疯狂肆虐。而他,必须在这场风暴中,找到自己的答案和出路。

罗云净看着眼前的生父,看他眼中毫无保留的忧惧;看着母亲强忍的悲愤;想起舅舅深沉的警告;忆及金陵官场的倾轧;还有那个黑夜中无惧牺牲的坚定身影……

他沉默了良久,当他缓缓抬起头时,眼中最初的震惊与混乱已被一种冰冷的清明所取代。“你们是希望我离开?”

窗外,海浪不知疲倦拍打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