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战舰的阴影虽已融于浓雾，但那金属与死亡的冰冷气息，却如同附骨之疽，久久缠绕在“安济号”每一个人的心头。甲板上，水手们沉默地清理着被弩箭刮碎的木屑，动作机械，眼神里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悸。老海狼独眼死死盯着罗盘和眼前这片白茫茫的虚空，布满老茧的手稳稳把着舵轮，细微地调整着方向，试图让船只远离刚才那片死亡水域。
“不能再这么瞎闯了。”沈允明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他走到江疏影身边，眉头紧锁，“雾不知何时会散，蒙古人的巡弋舰队恐怕不止这一支。我们的淡水……不多了。”
江疏影点了点头，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船舷上划动，感受着那粗糙木纹带来的些微真实感。淡水是航海的命脉，尤其是在这精神与肉体都高度紧绷的逃亡路上。她抬眼望向老海狼：“老舵主，附近可有能临时靠岸，补充淡水的地方？”
老海狼那只独眼依旧盯着前方，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沙哑的声音：“有。砣矶岛。这鬼雾里，也只有那儿的轮廓，老子还能凭着老骨头记个大概。岛子西面有个小湾，背风，有淡水溪流。只是……”他顿了顿，独眼中闪过一丝疑虑，“那地方礁石密布，水道跟迷宫似的，平日里除了零星避风的渔船，鬼影子都没一个。这当口……”
他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非常时期，任何看似安全的地方，都可能藏着未知的危险。
“我们没有选择。”江疏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必须靠岸。小心行事便是。”
“安济号”在她的指令下，如同一个疲惫而警惕的伤者，开始小心翼翼地调整航向，朝着老海狼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坐标缓缓驶去。
在浓雾中又艰难航行了近两个时辰，前方灰白色的混沌里，终于出现了一片更为深沉的、巍峨的阴影。砣矶岛到了。正如老海狼所言，岛屿西侧有一处被陡峭山崖环抱的小湾，入口狭窄，仅容一船通过。湾内水色略深，雾气似乎也淡薄了些，能隐约看到嶙峋的黑色礁石如怪兽的利齿，参差地探出水面。一条银练似的溪流，从长满深绿色苔藓的山崖缝隙中蜿蜒而下，注入海湾，发出淙淙的水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动人。
“下锚，稳船。”老海狼低声命令，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放小艇下去，动作要快，取水即回。”
几个精干的水手立刻行动起来，放下一条仅容三四人乘坐的舢板。江疏影、沈允明和阿阮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起身。朴智秀也欲跟上，被江疏影用眼神制止。“你在船上，守住舆图。”她低声道。朴智秀咬了咬下唇，最终用力点头，退回舱门边，手不自觉地按住了怀中——那里藏着江疏影交给她暂管的、密封的舆图。
小艇无声地划破平静得有些异样的湾内水面，朝着溪流入海处驶去。江疏影坐在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礁石沉默地矗立，海藻在冰冷的海水中缓慢摇曳，几只海鸟停在礁石顶上，歪着头看着这群不速之客，一切看似平静。然而，一种属于暗谍本能的不安，却在她心底悄然蔓延。太静了，静得只剩下桨橹拨水和他们自己的呼吸声。
靠近溪流，淡水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水手们迅速取出皮囊，开始沉默而高效地取水。沈允明手持“秋水”，立于水边一块较高的礁石上警戒。阿阮则半蹲在溪边，看似在掬水洗脸，实则耳朵微动，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谐的声响。
突然，她洗手的动作微微一顿。
“有船。”阿阮的声音极低，如同耳语，却让在场所有人动作一僵。“很轻，吃水浅，藏在东面那片礁石后面。不止一艘。”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异变陡生！
“咻！咻！咻！”
数支弩箭毫无征兆地从东侧密布的礁石群后激射而出！目标并非取水的水手，而是直指站在高处警戒的沈允明和艇上的江疏影！箭簇破空，带着明显的军中制式弩机的狠厉声响！
“敌袭！”
沈允明厉喝一声，“秋水”软剑瞬间化作一团青光，叮当几声脆响，将射向自己的两支弩箭格开，火星四溅。江疏影在弩箭离弦的瞬间已矮身翻滚，一支弩箭擦着她的发髻掠过，深深钉入身后的艇舷，尾羽剧颤！
“保护取水队！退回大船！”江疏影疾声下令，袖中“鱼肠”短刃已然在手，眼神冰冷地望向弩箭来处。
水手们反应极快，立刻舍弃部分未装满的水囊，操起艇上的短桨和鱼叉，组成简单的防御阵型，护着小艇快速向“安济号”方向退去。
礁石后方，人影晃动。约莫十余人，身着粗陋破烂的渔民短褐，脸上涂抹着黑泥，但他们的动作却迅捷如豹，配合默契，手中的弩机更是精良的军械！这绝非普通海盗或渔民！
“是‘水鬼’！”沈允明从礁石上一跃而下，落在江疏影身边，语气凝重，“蒙古人麾下的水下好手，擅长伪装突袭，凿船杀人！”
他话音未落，那些“渔民”已如鬼魅般从礁石后跃出，口中衔着短刃，一部分人继续以弩箭压制，另一部分则如同水獭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显然目标是“安济号”的船底！
“呜——咚！”
“安济号”上，老海狼显然也发现了水下异动，敲响了警钟，粗粝的吼声传来：“有水鬼摸船！弓箭手！滚木！给老子砸！”
船梆上瞬间冒出数名手持弓箭的水手，朝着水下模糊的身影射击。另有水手抬起备用的滚木和礁石，朝着船侧水面狠狠砸落，激起巨大水花。
湾内的平静被彻底打破，杀机四溢！
江疏影眼神一厉。绝不能让他们毁船！她与沈允明、阿阮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瞬间达成共识。
阿阮身形如燕，向后疾退数步，桑木短弓瞬间满月，三支白羽箭连珠射出，并非射向那些潜水的“水鬼”，而是精准地钉在礁石区几处关键的落脚点上，箭矢携带的微弱劲风，巧妙地震落了松动的石块，引发了一阵小范围的落石，暂时阻碍了礁石上那些弩手的视线和射击角度。
沈允明则长剑一振，身随剑走，如同一道青色闪电，直扑向那些刚刚入水、尚未完全下潜的“水鬼”。“秋水”剑光过处，寒芒点点，血花立刻在清冷的海水中晕染开来。
而江疏影，她的目标更为明确——那个隐在礁石最后方，看似头目、正在指挥弩手调整射击方位的“渔民”！她足尖在湿滑的礁石上几点，身形飘忽如同鬼魅，借助嶙峋怪石的掩护，迅速拉近距离。“鱼肠”短刃在她指尖翻转，反射着惨淡的天光。
那“头目”见江疏影扑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狠戾，丢开弩机，反手抽出一对分水峨眉刺，迎了上来。两人瞬间战在一处。金铁交鸣之声在礁石间急促响起。
这“头目”的水下功夫或许了得，但陆上搏杀，显然不是江疏影的对手。不过三五回合，江疏影觑准一个破绽，“鱼肠”如毒蛇吐信，直刺对方咽喉。那“头目”大惊，慌忙后仰躲避，脚下却被湿滑的苔藓一绊，身形顿时失衡。
就在江疏影的短刃即将触及他皮肤的瞬间，她手腕猛地一偏，“鱼肠”的锋刃擦着对方的脖颈划过，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痕，同时左手如电，一把扯开了对方胸前的衣襟！
衣襟之下，并非寻常肌肤，而是一片被海水浸泡得有些发白、却依旧能看清轮廓的——青黑色狼头刺青！
蒙古“拂林院”下属，专职渗透、破坏的“海狼营”！
“果然是贺平的狗！”江疏影心中寒意大盛。贺平的手，伸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长，竟然能在此地预设伏兵！
那“头目”见身份暴露，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不管不顾地再次扑上，试图与江疏影同归于尽。江疏影不再留情，侧身避开峨眉刺，反手一划，“鱼肠”精准地割开了对方的喉管。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一片礁石。
头目毙命，剩下的“水鬼”们攻势明显一滞。而此时，沈允明已解决了数名水下敌人，阿阮的箭矢也再次压制了礁石上的弩手。“安济号”上的水手们更是用弓箭和滚木打退了水下的袭击。
“撤！快撤！”礁石上残存的“水鬼”见势不妙，发出一声呼哨，纷纷跃入水中，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礁石迷宫深处。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湾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在海风中弥漫，以及溪水依旧不知疲倦的流淌声。
小艇迅速靠拢“安济号”，众人依次登船。清点下来，一名水手手臂被弩箭擦伤，另有两名在与水鬼搏斗时受了轻伤，所幸皆无大碍。取回的水囊损失了近三分之一。
老海狼看着湾内那片狼藉的礁石区，独眼中满是后怕与愤怒：“狗娘养的‘海狼营’！这地方不能待了，他们肯定还有后手！”
“起锚！立刻离开这里！”江疏影果断下令。她的目光扫过那片隐藏了无数杀机的礁石迷宫，最后落在那具逐渐被海水淹没的“头目”尸体上。
砣矶岛，这个原本只是航程中一个无奈的补给点，此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们心中残存的侥幸。南归之路，从始至终，都布满了贺平精心编织的罗网。这次的遭遇并非偶然，而是明确的警告，或者说，追杀的开始。
“安济号”再次扬起风帆，小心翼翼地驶出这片杀机四伏的小湾，重新投入那片无边无际、仿佛永无休止的浓雾之中。
湾口之外，雾，似乎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