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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入冬,第一场细雪悄然飘落北京,为这座帝国的都城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寒意刺骨,连翰林院值房内燃烧的炭盆,似乎也难以驱散那无孔不入的阴冷。杨士奇的生活依旧规律而沉寂,如同这被冰雪覆盖的庭院,表面平静,内里却涌动着不为人知的寒意。

这日晌午,他正呵着冻得发僵的手指,校勘着一卷《春秋左传》,忽闻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内侍特有的、刻意压低的宣喝声。他并未在意,如今翰林院虽清贵,但除了例行讲筵或大规模编书,已少有宫中贵人踏足。

然而,脚步声却在他值房外的廊庑下停住了。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着东宫内侍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走了进来,身后并未跟着大批随从,只有两名小火者垂手侍立在门外。

杨士奇抬起头,看清来人,心中微微一怔。此人是太子朱高炽身边颇为得用的近侍,姓李,平日负责传递文书,安排讲读事宜,与他算是熟识。但在陛下明确让他“暂不入直东宫”后,东宫的人便再未主动寻过他。

“李公公?”杨士奇放下笔,起身拱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客气。

李公公脸上堆起惯有的、略带谄媚的笑容,快步上前,低声道:“杨大人安好。奴婢冒昧打扰,实是……实是太子殿下挂念大人。”

“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杨士奇心中警惕,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臣奉旨校书,不敢擅离职守,且陛下有明谕……”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李公公连忙接口,笑容不变,声音却压得更低,“殿下并非召见大人,只是……只是殿下近日偶感风寒,精神不济,翻阅旧日讲章,见大人昔日所注《大学衍义》中,有一段关于‘君子慎独’的阐发,精妙绝伦,殿下读之,心有所感,却又有一二处未能尽解。殿下知大人忙于王事,不敢劳动大驾,特命奴婢将此卷带来,请大人得暇时,再为批注数语,以解殿下困惑。”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明黄绫子包裹的书卷,双手奉上。那确实是杨士奇当年为太子讲读《大学衍义》时亲手批注的稿本。

杨士奇看着那卷书,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太子是真有疑惑,还是借机传递某种信息?在这敏感时刻,东宫派人送来他旧日的讲章,此举若被陛下或汉王的人知晓,会作何解读?

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去接,而是谨慎道:“殿下有疑,臣本应尽心解答。只是此乃臣旧日浅见,未必精当。且臣如今奉旨专司编校,若再批注东宫讲章,恐与圣意不合,亦恐为殿下招来非议。李公公,你看这……”

李公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语气愈发恳切:“大人过虑了!殿下只是私人请教,并非公务。此书亦非东宫正本,乃是殿下私下誊录的副本,旁人无从知晓。殿下常言,杨先生学问渊博,见解独到,虽暂不能朝夕请教,然心中仰慕之情,未尝稍减。还请大人念在往日情分,略施笔墨,以慰殿下渴慕之心。”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若再推辞,便显得不近人情,甚至可能彻底寒了太子的心。杨士奇暗叹一声,知道这卷书无论如何是推脱不掉了。他伸手接过书卷,触手微沉。

“既如此,臣便僭越了。请公公回复殿下,臣稍后批注完毕,便托人送回东宫。”

李公公顿时眉开眼笑,连连躬身:“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殿下定然欣喜!奴婢这便回去复命!”

送走李公公,杨士奇闩好房门,回到书案前。他并未立刻打开书卷,而是静静坐了半晌,确认外面再无动静,这才小心地解开绫子,展开书卷。

书卷确实是《大学衍义》的抄本,上面有他熟悉的朱笔批注。他快速浏览着,目光最终停留在关于“君子慎独”那一段的旁边。太子的“疑惑”并非空穴来风,在旁边空白处,用另一种稍显稚嫩笨拙的笔迹(显然是太子亲笔),写着一行小字:“慎独之要,在诚其意。然若独处危局,内外交困,奸佞环伺,当何以自处?何以存身?何以待时?”

这哪里是询问经义?这分明是太子在向他倾诉身处逆境、被汉王党羽步步紧逼的困境与恐慌!是在向他请教应对之策!

杨士奇的心猛地一沉。太子处境之艰难,看来比他想象的更为严重。汉王的咄咄逼人,陛下的暧昧态度,已让这位本就性格仁弱的储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甚至到了需要向一个被“冷藏”的旧臣暗中求助的地步。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却久久未能落下。

该如何批注?鼓励太子强硬抗争?那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加速其覆灭。劝太子一味隐忍退让?那又恐其心志彻底消沉,再无翻身之日。

他沉吟良久,目光落在“慎独”、“诚其意”这几个字上,心中渐渐有了计较。他不能直接献策,但可以借阐释经义,给予太子精神上的支持和方向上的指引。

他运笔如飞,在太子那行字下面,用工整而沉稳的小楷写道:

“殿下所虑极是。慎独之要,首在‘诚’字。诚者,非仅不欺人,实乃不自欺也。身处危局,尤当明心见性,持守本真。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当下之要,不在躁进,而在‘静’与‘安’。静以观变,安以待时。修身以德,克己复礼,此乃存身之本。亲贤臣,远小人,默察忠奸,此乃待时之基。至于奸佞环伺,此正考验殿下‘慎独’功夫之时,心若不动,风又奈何?切记,柔能克刚,弱能胜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殿下秉性仁厚,此乃上天所赐,莫以为憾,善加持守,韬光养晦,静候天时,则否极泰来,自有云开月明之日。”

他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的人或事,只从儒家修身处世之道出发,强调“静观其变”、“修身持德”、“柔能克刚”,意在安抚太子焦虑的情绪,鼓励其坚守仁厚本性,耐心等待时机。这既是符合他身份的建议,也最大程度地规避了风险。

写罢,他吹干墨迹,小心地将书卷重新包好。他没有立刻找人送回,而是将其置于案头,准备过一两日,再通过翰林院与东宫之间正常的书籍往来渠道送回,显得不那么刻意。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涌入,让他精神一振。

东宫的暗流,已经涌动到了他的门前。太子的求助,意味着储位之争已到了更加危险的关头。他虽被迫蛰伏,却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这卷送回东宫的讲章,如同一枚投入冰湖的石子,虽未掀起巨浪,但那扩散的涟漪,却可能预示着更深处的动荡。

他望着窗外愈加密集的雪花,目光沉静而悠远。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紫禁城的冬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