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尹如月离开，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沈皎洁右眼的视力恢复得极其缓慢，依旧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油污的毛玻璃，只能勉强分辨光影和物体的大致轮廓。这期间，老K的训练变本加厉，从最初级的“听价倒卖”升级到了更复杂的“信息甄别”和“心理博弈”，每天都在虚拟市场的嘈杂噪音和冰冷数据中煎熬，身心俱疲。
这天下午，他刚结束一轮关于“区域性物资短缺预判”的高强度训练，累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正揉着酸涩无比的右眼休息，那台老旧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亮起一片模糊的光晕。
他摸索着拿起来，指尖划过粗糙的屏幕，凑到极近才勉强辨认出是李杰的号码。心里有些诧异。自从一个多月前，李杰心血来潮跑到那个破网吧想找他开黑，结果从网管那听说他“眼睛出问题回家了”之后，急匆匆跑来他家看了一眼他当时失明颓废的样子，红着眼圈留下几句“好好养病，兄弟等你”的话之后，就再没怎么联系过。这都快一个月了，怎么突然来电话了？
按下接听键，李杰那熟悉的大嗓门传了出来，但语气里少了以往的咋呼，多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喂？皎洁？是我不，李杰啊。你……最近咋样了？好点没？”
这迟来的问候让沈皎洁心里微微一暖，但也有一丝苦涩。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嗯，李杰。我好多了，没事，在家歇着呢。”他顿了顿，反问，“你呢？最近忙啥呢？好久没你信儿了。”
“我啊？嗨！”李杰的声音一下子活泛起来，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某种不太好意思的腼腆，“我这不是……刚毕业嘛，找了个活儿，送外卖呢！虽然累点，但挣的是实在钱！”
送外卖？沈皎洁愣了一下。李杰家里条件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从没缺过他钱花，没想到他一毕业就干了这个。他刚想说什么，李杰的话匣子就像打开了闸门，带着点炫耀和藏不住的甜蜜，一股脑倒了出来：
“哥们儿跟你说，这一个月，我可是……嘿嘿，发生大事儿了！”他压低了些声音，却掩不住得意，“我跟王莉，关系……定了！真的，皎洁，这姑娘，没话说！对我忒好了！”
沈皎洁听着，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王莉是个好姑娘，李杰能定下来，他是真心替兄弟高兴。“定了好，王莉确实不错。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那必须的！”李杰拍着胸脯保证，随即语气又变得有点黏糊，“这不……这一个月，光顾着……嗯……跟她处对象了，白天我跑单，晚上她下班了我们就……嘿嘿，一起吃饭看电影啥的，时间过得飞快，都没顾上联系你。你别怪我啊皎洁！”他这才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这么久没消息。
沈皎洁心里那点微小的芥蒂瞬间消散了，反而有点欣慰。兄弟有了着落，是好事。“我怪你干啥，你好好处你的。”
“而且啊，皎洁，”李杰的声音又扬了起来，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王莉不光人好，还特别有头脑！她跟我说，光靠送外卖不是长久之计，得学着理财，让钱生钱！”
沈皎洁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话题走向有点不对。
果然，李杰接下来的话让他瞬间绷紧了神经：“她带我接触了一个特别靠谱的投资项目！叫……叫‘财富快车道’！真的，特正规！有专业的老师在线指导，模式是那种……嗯……‘互联网+实体’的新经济，国家都支持！回报率特别可观，关键是稳！老师说，这是给普通人的财富机遇！”
沈皎洁的心沉了下去。高回报？还稳？专业老师指导？这些词组合在一起，让他浑身的警报都拉响了。老K这些天反复灌输的风险意识、概率判断、信息陷阱，像警钟一样在他脑子里狂响。
他急忙打断李杰，语气严肃：“李杰！你听我说，这种项目你得特别小心！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高回报往往意味着高风险！什么老师指导，很可能就是……”
“哎呀皎洁！你怎么跟我妈一个口气！”李杰显然没听进去，反而觉得他扫兴，“我们都考察过了！平台有正规资质（他说的）！老师讲得可专业了，群里好多人都赚到钱了，天天晒收益图呢！王莉开始也犹豫，后来亲眼看到收益，也觉得靠谱！”
“收益图都能作假！”沈皎洁急了，声音提高，“李杰，你想想，真要有那么好的稳赚项目，那些老师自己早就闷声发大财了，干嘛要辛苦拉人？这很可能就是个圈套！”
“圈套什么呀！皎洁，你就是太保守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李杰不耐烦地反驳，语气里带着一种“你不懂”的优越感，“而且我都已经投了！把我毕业这第一个月送外卖挣的钱，全都投进去了！就当试试水，学习学习嘛！”
“什么？！你已经投了？！”沈皎洁猛地从椅子上坐直身体，眼前模糊的光晕都因为激动而晃动起来，“投了多少？快撤出来！”
“撤什么撤啊！刚投进去，还没见着收益呢！”李杰嘟囔着，“皎洁，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心里有数！王莉也支持我！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你的病！等哥们儿赚了钱，给你买最好的补品！行了行了，我这边来单子了，得去跑活了，挂了啊！”
不等沈皎洁再说什么，李杰那边已经急匆匆挂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沈皎洁拿着手机，僵在原地，浑身发冷。李杰不仅信了，而且已经真金白银地投了进去！还是他辛苦跑外卖挣来的第一笔钱！那种兴奋中透出的盲目乐观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像极了老K在模拟盘里给他展示过的、那些狂热市场即将崩盘前的典型征兆。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了解李杰，讲义气，但容易冲动，耳根子软，尤其是在热恋期，更容易被信任的人（比如王莉）影响。王莉虽然本分，但社会经验浅，很可能也是被那种看似“专业”的骗局蒙蔽了。
“财富快车道”？这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急功近利的陷阱味道。沈皎洁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个精心包装的杀猪盘！可他该怎么办？他现在自身难保，是个躲在阴暗角落里、靠着神秘人训练才能勉强维持的“半瞎子”，他的话，在正沉浸在“爱情事业双丰收”幻觉中的李杰听来，恐怕毫无分量，甚至会被认为是嫉妒或唱衰。
无力的愤怒和深切的担忧，像两只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现实世界的陷阱，远比游戏里的市场操纵更隐蔽，也更残忍。他刚刚在虚拟世界里积累起的一点对“风险”和“信息”的认知，在至交好友可能面临的真实危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放下手机，疲惫地瘫回椅子上，右眼的模糊仿佛映照着他此刻混乱而焦虑的内心。耳机里，老K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对这段现实插曲毫无兴趣。冰冷的训练空间和窗外模糊却危机四伏的现实世界，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割裂感。
沈皎洁知道，李杰那边的危机已经悄然埋下，而他，除了眼睁睁看着，发出微弱的警告，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绝望地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希望李杰和王莉，能及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