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科长的回答像一盆冷水:“从这届开始,厂里不再接收技校毕业生了,”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宋莹和黄玲,“也包括本厂子弟。这也是让你们两个人担任新岗位的原因之一,因为你们两个人的孩子,都不在纺织系统的学校里。”这话里的意味,让黄玲的心也沉了下去。
黄玲试图从情理上争取:“周科长,现在是五月了,这一届的毕业生早就填好了分配去向,而且这些孩子已经在厂里实习了很长时间,早就把这里当家了……”
宋莹更是又急又气,眼圈都有些红了:“说不接收就不接收了?那这届实习生怎么办?我带的那些姑娘,她们昨天还在兴高采烈地商量,转正之前要一起去上海玩两天!她们把青春和希望都放在这里了,厂里就这么……这么没有良心吗?”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坐下!坐下说!”周科长用力按了按手,脸上也显出疲态和无奈,“厂里面接到上级的通知,也是很震惊!我们也是讨论了好几次,开了好几次会,才……才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他试图安抚,也点明叫她们来的另一层用意,“今天把你们两个人一起叫过来,就是考虑到你们关系好,能相互劝一劝,也为了以后能够更好的协调和支持对方的工作。”
“你们接受的倒快啊!”宋莹语带讥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老职工们怎么接受?那些盼着转正,把厂里当依靠的实习生们怎么接受?”
“宋莹,你冷静点。”黄玲拉住她的胳膊,虽然自己心里也翻江倒海,但她知道吵闹解决不了问题。
“我冷静不了!”宋莹甩开手,情绪几乎失控。
“不要在我这里大喊大叫!没有用的!”周科长也提高了声音,随即,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颓然地说出了一句话,让激动的宋莹瞬间哑火——“我们家孩子,今年也是纺织技校毕业。”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办公室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宋莹和黄玲都愣住了,她们没想到,看似冷静传达决定的周科长,竟然也和她们面临着同样的痛。
周科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宋莹说:“宋莹,你先到外面冷静几分钟。我跟黄玲还有具体工作要交代。”
宋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了出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办公室里,周科长压低声音,对黄玲交代了另一项棘手任务——安排一部分机器转送到纺织三厂。这意味着,不仅人员要精简,连生产的规模也要收缩了。
这个消息如同野火般迅速在厂区家属院传开。随之而来的,是压抑的哭声和无奈的叹息。张阿妹的女儿小敏,天天在家哭闹。许多像她一样原本笃定能进厂的技校毕业生家庭,以及那些正值壮年却面临“退休”的老职工们,都陷入了巨大的失落和恐慌之中。整个家属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知青回城时,前途未卜、人心惶惶的日子。大家的心里,都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
晚饭后,家里的气氛比往常要更凝重一些。宋莹从厂里带回来的消息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在心头,虽然她极力掩饰,但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忧虑还是被细心的孩子们察觉了。
她看着正在收拾书包准备去复习的栋哲和九溪,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叫住了他们:“栋哲,阿九,你们过来一下。”
两人停下动作,走到她面前。宋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坚定:“我跟你们说啊,厂里最近是有些变动,但这些事儿跟你们俩一点关系都没有,听见了就当没听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知道吗?”她着重强调,“你们下个月就要高考了,这是天大的事,现在必须一心扑在学习上,外面的事儿什么都别想!”
栋哲立刻挺直腰板,脸上换上轻松的笑容,试图驱散母亲的担忧:“知道了妈!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他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九溪,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再说了,有阿九在呢,她啥时候掉过链子?回回都是第一名!这次肯定也一样!妈,您就等着当苏州理科状元的妈吧,到时候多风光!”
宋莹原本紧绷的脸上因为儿子这话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又板了起来,带着责备瞪了栋哲一眼:“林栋哲!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她压低了些声音,“嘴上没个把门的,这不是给阿九增加压力吗?要是被外人听见了,像什么样子!还以为我们多张狂呢!”
栋哲缩了缩脖子,嘿嘿一笑,压低声音保证道:“知道了知道了,妈,我就在家里说说,在外面我可从来不敢乱说的,您儿子我有分寸!”
“那就好!”宋莹脸色稍霁,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听着的九溪,眼神瞬间柔和了许多,“阿九,别听他胡说,别有压力,正常发挥就行。”
九溪乖巧地点点头,声音温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妈妈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她看了一眼栋哲,又补充道,“哥哥也很聪明的,最近进步很大。而且我会看着他学习的,保证不让他分心。”
宋莹听到这话,心里熨帖极了,伸手摸了摸九溪的头发:“还是我们阿九最懂事。”随即又“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儿子,“你看看你,当哥哥的,学习还得妹妹管着!林栋哲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调皮捣蛋,干扰到阿九复习,你看我揍不揍你!”
栋哲立刻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表情夸张却认真:“放心吧妈!我哪儿敢干扰到您的宝贝闺女啊!她现在就是我们家的重点保护对象。”他顿了顿,收起玩笑的神色,看了一眼九溪,语气带着少有的认真,“再说了,我现在可是心如止水,一心只读圣贤书,就想着……能跟阿九考上一个学校呢。”后面这句话声音稍微低了些,却透着一股坚定的决心。
宋莹看着儿子眼中难得流露出的专注和志气,心里那点因厂里变故带来的阴霾仿佛被驱散了些许。孩子们争气,就是父母最大的安慰。她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挥挥手,语气也轻快起来:“这还差不多!行了行了,别贫了,赶紧的,都学习去!时间不等人,抓紧每一分钟!”
两个孩子应了一声,抱着书本一前一后走进了里屋。灯光下,他们的背影充满了青春的专注和对未来的期盼。宋莹看着关上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噙着一抹混合着担忧、骄傲和无限希冀的复杂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