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那本神秘铭文手册后的日子,表面上与过去并无不同。莱恩依旧每天在黎明的寒意中被老鲍姆的吼叫惊醒,重复着刮脂、浸泡、搅拌、揉搓这些繁重而枯燥的工作。作坊里刺鼻的气味依旧,老鲍姆的脾气也依旧像阴晴不定的天气,随时可能爆发。
但莱恩的内心世界已经悄然改变。那本手册像一粒火种,在他心底埋藏,持续而隐秘地燃烧着。他现在有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炽热的秘密。
每当他完成分内的工作,或是趁着老鲍姆醉醺醺地倒在里屋打鼾的间隙,他就会想方设法挤出一点时间。他不敢在作坊里明目张胆地研究,那里太容易被发现。他的是镇子边缘那座早已废弃的旧风磨坊,或者就是他睡觉的那个四面透风的破棚子——在确认老鲍姆彻底睡熟之后。
他没有魔力材料,甚至连承载符文的最基础的合格载体(比如处理过的秘银片或纯净的石灰石板)都没有。但他有无限的耐心、好奇心和那支从盒子里找到的、几乎秃头的炭笔。
他找来河边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平整的薄石片,在背面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勾勒符文的线条。他很快发现,绘制符文绝非简单的描画。每一笔的弧度、转折、起笔与收笔的力道,都有一种内在的、严谨的韵律和要求。手册上强调的能量引导需平稳意念需集中,他虽无法真正实践,却努力在绘制时去模仿和体会那种全神贯注、心无杂念的状态。
意念需集中于与……他一边在冰冷的石片上刻画出【清洁】符文的最后一笔,一边在心里默念。虽然石片毫无反应,但他纤细的手指能感受到线条的流畅与否,他的头脑中试图构建能量流经这些通道时的意象。失败,抹平石粉,再画。再失败,再重来。
练习用的石片画满了,他就用脚抹平地上的尘土,用树枝在上面练习。镇上铺路的碎石子、河边捡到的扁平鹅卵石,都成了他的画板。他的指尖总是沾满炭灰,甚至睡觉时,梦里都在重复那些优美的几何轨迹。
鞣制皮革这份他赖以生存的艰苦工作,似乎也因此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他开始比以前更加仔细地观察和感受不同皮革的细微差别:公鹿皮与母鹿皮的韧性差异,牛皮不同部位的厚度与纹理,狼皮与狐皮油脂含量的不同。手册上提到,皮革本身,尤其是经过特殊鞣制的皮革,也是一种常见的低级符文载体,常用于制作皮甲上的简易附魔或日常用的魔法小物件。
【微光】符文,常用载体:磷粉、月光苔、夜行动物鞣制皮革……
看到这一行时,莱恩的心猛地一跳。他处理过不少夜枭、夜貂甚至偶尔收到的蝙蝠皮子!以前他只是机械地按照老鲍姆的要求完成工序,现在他却开始思考:为什么偏偏是夜行动物的皮革?它们的皮质在经过鞣制后有什么特殊之处?是因为它们在夜间活动,吸收了更多的月光精华吗?还是它们的皮毛结构有什么不同?
他不敢去问老鲍姆,老鲍姆只会骂他异想天开不务正业,甚至可能发现他的秘密。他只能靠自己观察,对比夜貂皮和普通松鼠皮在处理手感、成品质感上的区别。他甚至在处理一张品相不错的夜貂皮时,心跳加速地偷偷藏起了一小块边缘料,仔细地清洗干净,阴干后藏在他的宝贝书旁边。
生存依旧艰难。食物匮乏,通常是硬得能硌牙的黑面包和几乎看不见油星的寡淡菜汤,偶尔能吃到一点肉渣都算是改善伙食。冬天尤其难熬,寒风会从棚子的每一个缝隙钻进来,他那床薄毯根本无法保暖,只能靠拼命干活来获取一点热量。为了换取那本《常见药材与矿物图录》和偶尔能得到一点练习用的废纸,他必须挤出时间帮药剂师赫尔姆搬运沉重的药袋、清洗沾满粘稠药液的捣钵和筛网,或者帮杂货铺老板跑腿送货,换取一两张粗糙的草纸。
这些额外的劳作异常辛苦,常常让他本已疲惫的身体更加透支。但也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更多奇妙的东西:药剂师那里各种形状怪异、气味独特的干草、根茎、颜色各异的矿物粉末;杂货铺里从外面运来的、带着陌生气息的零星货物——或许是一小包来自远方的奇特香料,或许是一块颜色罕见的染料。他会偷偷记下它们的名字和特性,努力地将它们与铭文手册上提到的那些陌生而神奇的材料名称对应起来。虽然绝大多数都对不上,但这个本身就像是在玩一个充满诱惑力的解谜游戏。
日子在皮匠作坊的臭气、炭笔的摩擦声、饥饿感和偶尔获得的微小惊喜中一天天流逝。莱恩十一岁了,他依旧瘦小,脸色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苍白,但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却愈发经常地闪烁出一种专注而明亮的光芒。那双因长期浸泡鞣料和冷水而有些粗糙发红、甚至裂开小口子的手,在绘制那些符文线条时,却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稳定和精准。
他像一颗被压在沉重石头下的种子,感受不到阳光,却拼命地从石缝中汲取着任何一点微小的水分和养分,顽强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破土而出的那一天。而那本无名的铭文手册,就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和方向。
然而,风铃镇太小了,小到任何一点不同寻常都难以完全隐藏。
最先注意到莱恩有些不一样的,是镇上的税务官马尔科。马尔科是个肥胖而油腻的中年男人,靠着在银星商会某个远房亲戚的提携,才捞到了这个油水不错的职位。他每月都会来老鲍姆的作坊收税,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皮货可以拿走,去讨好他的上级或情妇。
一次例行收税时,马尔科注意到老鲍姆用来包裹一张上好狐皮的皮纸上,用炭笔画着一些奇怪而规整的几何图案。那图案显然不是老鲍姆那个粗人能画出来的。
这是什么?马尔科用肥短的手指戳着那张纸,斜眼看着正在一旁搬皮子的莱恩。他记得这个沉默寡言的学徒偶尔会去药剂师那里帮忙,似乎认识几个字。
老鲍姆嘟囔着:谁知道这小崽子瞎画什么玩意儿,整天不务正业!
莱恩心里一紧,低下头小声说:是……是我随便画的,大人。看着……好看。他不敢说是符文。
马尔科眯起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小眼睛,仔细看了看那图案。他虽然不懂魔法,但常去郡城,见识比镇上的人多些。他隐约觉得这图案有点眼熟,似乎在某些上等人使用的物品上见过类似的纹饰,比如商会里某位大人物印章上的边角,或是从帝都来的商品包装上的标记。
随便画的?马尔科哼了一声,没有立刻深究,但那双眼睛里多了一丝审视和怀疑。他把那张皮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拿着狐皮,像往常一样趾高气扬地走了。
这次小小的试探却让莱恩背后惊出了一层冷汗。他意识到,自己的秘密爱好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他变得更加谨慎,所有练习的痕迹都必须在天黑前彻底清理干净,那本手册和练习用的皮纸纸张也被他转移到了地窖一个更隐蔽、更干燥的缝隙里,用石块小心地堵好。
然而,马尔科的贪婪和疑心一旦被勾起,就不会轻易消失。他开始更多地在作坊附近转悠,假借各种名义,暗中观察莱恩。他发现莱恩确实和镇上其他脏兮兮、眼神麻木的学徒不太一样,这个少年的眼神里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专注和探索的光亮。他还从杂货铺老板那里打听到,莱恩经常来换一些废纸,而且似乎对药剂师那里的奇怪粉末很感兴趣。
一个皮匠学徒,摆弄这些……马尔科摸着肥厚的双下巴,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他想起银星商会内部偶尔流传的模糊消息,商会高层似乎一直在暗中留意那些可能具有特殊天赋的人才或线索,无论是拉拢还是控制,都可能带来巨大的利益。虽然他不相信这穷乡僻壤能出什么真正的人才,但万一呢?如果他能上报一个可疑的目标,说不定就是大功一件,能让他调离这个穷酸小镇,去郡城甚至更好的地方……
与此同时,莱恩也隐隐感觉到小镇的天空似乎变得压抑了。他偶尔会觉得似乎有人在暗中注视着他,但回头望去,只有空旷的街道或摇曳的树影。他并不知道,马尔科那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和功利心,就像一滴不慎滴落清水中的墨汁,正在悄无声息地晕染开来,即将引来真正的、他无法想象的黑暗。
镇上开始偶尔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穿着不起眼的灰色或褐色旅行者斗篷,风尘仆仆,沉默寡言,他们的目光不像普通的商人或旅客,反而锐利得像猎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小镇和过往的行人。镇民们大多见怪不怪,只当是过路的商队护卫或冒险者,并不在意。
但莱恩有一次去河边清洗皮子时,与其中一个靠在河边枯树下的陌生人的目光短暂相遇。那目光冰冷、审视,像无形的刀子一样从他身上刮过,没有丝毫温度,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莱恩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他慌忙低下头,抱起未洗完的皮子,几乎是落荒而逃,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那股冰冷的视线似乎一直钉在他的背上。
危险的气息如同冬日的薄雾,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渗透进风铃镇的每一个角落。莱恩凭借本能察觉到了这种不安,他尽可能地减少外出,更加埋头于工作和隐秘的学习中。但他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他平静而压抑的学徒生活,正站在剧变的边缘。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