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市的春天,总带着一股黏腻潮湿的气息,混杂着工业尘埃和隐约的江水腥气。
在“鸿门宴”风波过去的几天后,叶枭(张夜)在距离赵家别墅不远的一处相对幽静的街区,租下了一栋带独立小院的二层中式别墅。
这里闹中取静,高墙深院,绿植掩映,很适合他暂时栖身并暗中观察。
几天来,他多数时间深居简出,或化身蚊蝇,无声地监视着赵虎的一举一动。所见所闻,愈发印证了他对此人“恶犬”的定位。
亢龙职院,这片乌烟瘴气的环境中,赵虎俨然成了土皇帝。
他带着几个铁杆跟班,在校园里横冲直撞,看哪个同学不顺眼,便寻衅滋事,轻则推搡辱骂,抢走午饭钱,重则将人堵在厕所里扇耳光、逼人下跪。
有个来自农村、性格内向的男生,只因不小心在食堂撞了赵虎一下,被他逼着当着众多学生的面,学狗叫爬出食堂,引来一片哄笑和屈辱的泪水。赵虎却搂着那个叫莉莉的精神小妹,笑得前仰后合,仿佛这是无上的乐趣。
他还经常骚扰低年级长得清秀的学妹,言语轻佻,动手动脚,吓得女孩们远远看见他就绕道走。他的恶,是那种浸透在骨子里、以践踏他人尊严为乐的、最纯粹也最愚蠢的恶。
张夜冷眼旁观,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正好,这样的渣滓,用起来更无心理负担。
两天后,他让阿福开车,接上忐忑又带着几分兴奋的赵德柱,去视察电子厂的初步改造情况。厂区位于市郊,外表依旧是那个略显陈旧的厂区,但内部几个核心车间已经开始了封闭施工。
机器轰鸣,工人忙碌,但在严格的安保措施下,生产线改造正在按叶枭提供的图纸秘密进行。赵德柱搓着手,兴奋地介绍着进度,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
叶枭只是淡淡点头,叮嘱了几句注意保密和生产安全,并未多做停留。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在第一批“货”出来之后。
傍晚时分,迈巴赫驶回租住的别墅小院。
暮色四合,院墙上的爬藤植物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车刚停稳,叶枭还未下车,目光便是一凝。
院门旁的阴影里,倚墙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亚麻衬衫,搭配深色修身长裤,脚上一双平底乐福小皮鞋,显得干净利落。她身高约有一米七四,在女性中算得上出挑,身形清瘦挺拔,皮肤是冷调的白皙,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简单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下颌线。她的脸上架着一副细黑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冷静、通透的单眼皮眼睛,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刚从车上下来的叶枭。
正是赵蕾。
她的气质与这浮夸的别墅区、与她那个浑身散发着暴发户气息的家庭格格不入,更像是一个沉浸在书斋中的学者,或者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她没有刻意打扮,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让人无法忽视。
叶枭心中微微讶异,但面上不动声色。他示意阿福将车开进车库,自己则缓步走向院门。
“赵小姐?”叶枭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笑容,“这么晚了,有事?”
赵蕾站直身体,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声音清冷,不带什么情绪:“叶先生,冒昧打扰。有些事,想请教一下。”她没有寒暄,直接道明来意,干脆得让人意外。
叶枭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孩比他预想的更敏锐,也更大胆。
他笑了笑,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外面风大,进来说吧。”
打开院门,穿过一个小小的、布置着石灯和翠竹的庭院,进入别墅客厅。
内部的装修是张夜按叶枭的“人设”重新布置的,简约的中式风格,大量运用了原木和留白,与赵家那种金碧辉煌的欧式风格截然不同,显得沉稳而富有禅意,也符合叶枭这种成功中年男士的审美和气质。
赵蕾进屋后,目光快速而细致地扫过客厅的布置,尤其是在多宝阁上几件看似普通却韵味十足的瓷器和墙上一幅水墨小品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但很快恢复平静。
“请坐。”叶枭示意她在茶台旁的太师椅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熟练地烧水、温杯、洗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富商”身份略有出入的沉静气息。
“赵小姐喝茶?还是……”
“不用麻烦,白水就好。”赵蕾打断他,语气依旧直接。
叶枭也不坚持,给她倒了杯温水,给自己则从旁边的酒柜里取出一瓶麦卡伦18年单一麦芽威士忌,夹起一块冰块,缓缓倒入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在冰面上晕开醇厚的色泽和香气。他需要一个更放松的氛围来应对这个聪明的女孩。
“赵小姐想问我什么?”叶枭晃动着酒杯,开门见山。
赵蕾双手捧着水杯,指尖微微用力,直视着叶枭:“叶先生,我很好奇,您和我父亲,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她的问题尖锐,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叶枭那层儒雅从容的伪装,“我父亲那个人,我了解。他的圈子,接触不到您这个层次的人。之前的‘鸿门宴’,孙国力态度的转变,我都听说了。太突兀,太不合常理。”
叶枭(张夜)心中暗赞,果然瞒不过有心人。他早料到会有此一问,早已备好说辞。
他抿了一口酒,醇厚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语气自然:“几年前,在深圳的一个行业峰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你父亲的公司遇到点技术难题,我恰好认识这方面的专家,帮忙牵了个线。算是萍水相逢,帮了个小忙。可能赵厂长贵人事忙,记不太清了。这次来武市发展,想起这茬,就干脆借此机会与他再合作一次,顺道拜访一下老朋友。”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将“认识”归结于一次偶然的商业往来,合情合理,又巧妙地解释了赵德柱那模糊的记忆。
赵蕾静静地听着,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既不信,也不反驳,只是淡淡地道:“是么?”两个字,充满了不信任的意味。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看来叶先生真是念旧。不过,和我父亲合作,您可要有个心理准备。他那个厂子,还有我那个弟弟……呵。”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声轻笑里的鄙夷,已经说明了一切。
叶枭捕捉到了她话语中对自己父弟那毫不掩饰的疏离甚至厌恶。
他心中一动,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关切的样子:“赵小姐似乎……对家里有些看法?”他试探着问,同时给她面前的空杯里,也斟了少许威士忌,推了过去,“尝尝?有时候,酒比水更解渴。”
赵蕾看着那杯酒,没有立刻去碰。她沉默了几秒,客厅里只有冰块融化的细微声响。窗外,夜色渐浓。
终于,她端起酒杯,没有像叶枭那样小口品酌,而是仰头喝了一大口。烈酒灼烧着食道,让她白皙的脸颊迅速泛起一层红晕,但她硬是忍住了咳嗽,只是微微蹙了蹙眉。
“看法?”她放下酒杯,声音因为酒精的刺激而带上了一丝沙哑和激动,“叶先生,您觉得,对一个逼死自己结发妻子、对一个人渣儿子纵容包庇的家庭,我应该有什么看法?感恩戴德吗?”
叶枭来了兴趣,却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他知道,此刻他只需要做一个倾听者。
酒精似乎撬开了赵蕾心中紧锁的闸门。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让她刻骨铭心的时刻。
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悲愤和刻骨的寒意。
“我母亲……不是病死的,是跳楼死的。”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叶枭目光一凝。
“几年前,全球‘新王’疫情爆发,我妈不幸中招,阳了。虽然扛过来了,但病毒破坏了她的免疫系统,得了……系统性红斑狼疮。”赵蕾的声音有些发抖,“你知道那是什么病吗?一种不死的癌症。需要终身服用大剂量的激素……泼尼松,每天都要吃。”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指节泛白:“那种激素……会让人变形。我妈……她以前很漂亮,很优雅的一个人……短短几个月,体重飙升到两百三十多斤……脸肿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身上,腿上,胳膊上……全是紫红色的皮纹,像……像裂开的土地……”
叶枭沉默地听着,他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残酷的精神折磨,尤其是对一个曾经美丽的女人。
“我爸……赵德柱,他开始还假装关心,后来就越来越不耐烦,嫌弃她丑,嫌弃她病恹恹的样子,不愿意碰她,甚至开始夜不归宿……我妈不傻,她察觉到了,哭过,闹过……换来的只是更久的冷暴力和羞辱。”
赵蕾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但她没有去擦,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衣襟上。
“后来,他干脆不装了。直接把王娜娜那个狐狸精带回了家……就当着我和我妈的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那个女人……王娜娜,她看着我妈臃肿变形的身体,看着她脸上因为激素长出的红斑,用那种……那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嗤笑着说……说我妈像……像一头遭了瘟的老母猪……肥得流油……”
“砰!”
赵蕾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酒液溅出。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无法成语:“我妈……她当时就……就崩溃了……她一句话也没说,看了我一眼……就那么一眼……然后……就从二楼的阳台……跳了下去……脑袋着地……两百多斤……颈椎……当场就……”
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叶枭静静地坐在对面,心中也泛起一丝复杂的波澜。
他见过太多的黑暗和死亡,但听到这样的悲剧,尤其是发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依旧感到一种深沉的寒意。
赵德柱和王娜娜的所作所为,堪称人渣。
而赵虎在那之后变本加厉的堕落,也有了更清晰的脉络——一个失去母亲约束、又被父亲畸形纵容的少年富二代,纵欲过度、走向毁灭是必然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强忍着巨大悲痛、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的女孩,心中第一次对赵家的人产生了一丝真正的……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基于理解的复杂情绪。
赵蕾和她的父弟,根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
“都过去了……”叶枭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他起身,走到赵蕾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动作克制,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安抚。
虽然张夜的实际年龄和赵蕾才相差不到两岁,但此刻他的身份是“叶枭”,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不能有逾越的举动。
赵蕾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和决绝,她用力摇头,声音哽咽:“过不去!永远都过不去!我忘不了我妈跳下去前看我的那一眼……忘不了王娜娜那张恶毒的嘴脸!忘不了赵德柱当时的冷漠和赵虎事后的无所谓!”
她抓起酒杯,将里面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被烈酒呛得连声咳嗽,脸涨得通红,却倔强地看着叶枭:“叶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大学一毕业就拼命创业,哪怕再难也不肯放弃吗?我就是想离开那个家!离开那群烂人!我恨不得……恨不得他们全都遭报应!”
叶枭看着她眼中燃烧的仇恨和绝望,沉默了片刻。他重新坐回对面,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他原本的计划,只是利用赵家父子作为棋子,用完即弃。但赵蕾的出现,她的痛苦和清醒,让他意识到这潭污水下,还沉沦着一个无辜的灵魂。
赵德柱和赵虎死不足惜,让他们在自以为走上人生巅峰时突然坠入地狱,确实是“别有一番风味”的惩罚。
但这个惩罚,是否会再次将赵蕾拖入深渊?还是……能给她一个解脱?
这些话,他自然不能对赵蕾说。
他只是将杯中酒饮尽,感受着那股灼热的香醇从喉咙蔓延到胸腔,然后拿出了一张材质特殊、只印有一个名字和加密电话号码的黑色名片,轻轻推到赵蕾面前。
“赵小姐,”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人生很苦,但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你的公司,如果需要帮助,或者……你个人,遇到任何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打这个电话。”
赵蕾愣住了,看着桌上那张黑色的名片,又抬头看看叶枭。
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刚刚听完了她血淋淋的家丑,没有虚伪的安慰,没有好奇的打探,只是给了她一个承诺?一个看似虚无缥缈,却又带着奇异分量的承诺。
她眼中的泪水渐渐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疑惑、警惕,以及一丝……微弱希望的光芒。她看着叶枭那双深邃得看不见底的眼睛,仿佛想从中读出些什么。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拈起了那张名片。名片触手冰凉,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叶枭”,和一串看似毫无规律的数字。
“……谢谢。”她低声说,将名片紧紧攥在手心。
夜色更深了。威士忌的酒瓶空了一半。客厅里弥漫着醇厚的酒香,更弥漫着往事血泪的苦涩和未来命运的未知。
叶枭将赵蕾送到院门口,看着她高挑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夜色中,目光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