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使丫鬟小翠被两个衙役带了进来。她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恐,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啊!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她哭喊着,声音嘶哑,显然在被带来之前就已经吓破了胆。
赵雄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冷冷地打量着她。郑龙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吴文尚未归来,刑房里主要是赵雄的人马。林小乙则按照吩咐,缩在一个靠墙的角落,手里被塞了一本空白的笔录册子和一支笔,美其名曰“学着记录”,实则更像是赵雄将他固定在某个位置,方便观察。
“小翠,”赵雄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床底下的香囊,从何而来?”
小翠猛地一颤,哭声更大了:“是…是我捡的…真的是捡的…”
“捡的?”赵雄声音一沉,“那香料味道特殊,并非寻常女子所用。你一个洒扫丫鬟,捡来何用?又为何藏于床底?”
“我…我…”小翠语塞,眼神慌乱地四处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你老娘病重,急需用钱,是不是?”赵雄步步紧逼,“说!是不是有人用钱买通了你,让你里应外合,盗窃小姐嫁衣?那香囊,是不是就是你与外人接头的信物?或是作案后分给你的赃物?!”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小翠脆弱的精神上。她似乎被“赃物”二字彻底击垮了,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我说…我说…是有人…有人给了我二两银子…让我…让我在前天夜里子时,偷偷将绣楼面向后巷的那扇窗户的插销…拔开一点,别闩死…”
拔开窗销!
众人精神一振!这就对了!这解释了“密室”的最终形成——凶手根本无需撬动门闩,他只需要从被内应提前做过手脚的窗户就能轻松进入!那门闩上的划痕,很可能只是他为了故布疑阵、误导调查而故意留下的!
“那人是谁?!”郑龙忍不住吼道。
“我…我不知道…”小翠哭道,“那天晚上很黑,他蒙着脸,声音也压得很低…就把银子和那个香囊塞给我,说了要求就走了…我…我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
“香囊也是他给的?”赵雄捕捉到细节。
“是…是的…他说…说戴着这个,狐仙就不会找我麻烦…”小翠瑟瑟发抖。
利用迷信恐吓和控制一个无知又急需用钱的丫鬟,这手法既恶毒又有效。
“之后呢?嫁衣被盗后,他可曾再联系你?”
“没、没有了…官爷,我就只做了这么一件事啊!偷嫁衣的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偷的!”小翠磕头如捣蒜。
审讯似乎很顺利,内应找到,作案手法也基本清晰。剩下的,就是全力缉拿那个蒙面人了。
郑龙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觉得案子破了七八分。
然而,赵雄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太顺了。
小翠的供词,完美地解释了窗户的问题,也交代了香囊的来源。但她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小角色,对核心的盗窃者和嫁衣去向一无所知。
而且,这供词里,似乎少了点什么。
那个伪造的、用羊羔毛制成的狐毛呢?小翠对此只字未提。是她不知道?还是那个蒙面人自己处理的?
赵雄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墙角的林小乙。只见林小乙正低着头,笨拙地握着笔,似乎在努力记录,但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未落,眉头也微微蹙着,像是在为什么事情感到困惑。
赵雄心中一动。
“小翠,”他再次开口,语气放缓了些,却更加锐利,“那个蒙面人,除了给你银子和香囊,可还给过你别的东西?比如…一包白色的毛发?”
“白色的毛?”小翠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她努力回想,然后肯定地摇头,“没有…官爷,绝对没有!就只有银子和那个香囊。”
没有给过她狐毛?
那伪造的狐毛,是蒙面人自己带入现场布置的?他为何要多此一举给小翠一个驱邪香囊,却自己亲自处理更关键的伪证?这不合常理。
除非…他信不过小翠?或者,他本身就需要频繁接触那种香料,所以身上沾染了气味,遗落了碎屑?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林小乙似乎因为紧张,手一抖,笔掉在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慌忙弯腰去捡,起身时,目光“无意”地扫过跪在地上的小翠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显得粗糙的手。
赵雄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
手?
赵雄的目光也立刻聚焦在小翠的手上。那是一双做粗活的手,指甲缝里甚至还有些许泥垢。
忽然,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猛地闯入赵雄脑海——门闩上那几道新鲜的、需要一定技巧和力度才能留下的、疑似细铁钩造成的划痕!
小翠一个粗使丫鬟,能有这技巧和力气?那个蒙面人,既然能轻易从窗户进入,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去门上留下划痕?仅仅是为了误导?
这划痕…真的只是为了误导吗?还是说…它其实暗示了另一种可能?
赵雄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起来。他感觉自己似乎抓到了什么。
“小翠,”他的声音变得极其冷静,“你拔开窗销那晚,除了那个蒙面人,可还看到或听到其他异常?比如…有没有听到轻微的、像是金属刮擦木头的声音从门的方向传来?”
小翠被问得一愣,仔细回想,还是摇头:“没…没有…我做完事后就赶紧回房了,心里怕得很,什么都没注意到…”
没有听到。
但如果划痕是那时留下的,小翠就在附近,不应该完全听不到。
除非…划痕是更早的时候留下的?或者,是在另一个时间、由另一个人留下的?
案件的简单轮廓再次变得模糊起来。内应找到了,但核心的窃贼和其手法,似乎还隐藏在一层薄雾之后。
赵雄不再询问小翠。他让人将小翠带下去暂时看管。
刑房内暂时恢复了安静。郑龙有些迫不及待:“头儿,既然内应找到了,咱们立刻全城搜捕那个蒙面人吧!”
赵雄却摇了摇头,目光再次落向墙角那个刚刚捡起笔、一脸“闯了祸”般不安的林小乙。
“不急。”赵雄缓缓道,“小翠的供词,未必是全部。那个蒙面人…或许不止一个。”
他走到林小乙面前,看着他面前那张几乎没写几个字的笔录纸。
“林小乙。”
“卑职在!”林小乙赶紧站直。
“刚才的审讯,你都听到了。”赵雄盯着他的眼睛,“你觉得,那小翠…还隐瞒了什么没有?”
又一次直白的考问!
林小乙的脸瞬间白了,手紧紧攥着笔,指节发白,眼神躲闪:“赵捕头…我…我哪会审案子…我就是个记录都记不好的…”
“就说你的感觉。”赵雄不容拒绝,“随便说,说错无妨。”
林小乙似乎被逼到了绝境,他低下头,声音发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我就是觉得…她那香囊…味道那么冲…如果真是贴身藏着…或者经常打开…她身上应该…应该味道更重才对…可刚才…好像也没那么明显…而且…而且…”
他“而且”了半天,似乎找不到词,最后自暴自弃般小声道:“…而且她好像…还没吴文大哥捡到的香料碎末闻着味儿大…”
说完,他立刻把头埋得更低,仿佛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香囊味道不显?比不上那几粒灰尘里的碎末?
赵雄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
是啊!那香囊藏在床底,若非特意翻找难以发现。而小翠如果只是短暂接触,她身上残留的味道不可能比得上那个在犯罪现场遗落了碎屑、必然长时间接触甚至使用这种香料的人!
小翠可能真的只是个被利用的、无足轻重的棋子!那个蒙面人给她香囊,或许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狐仙不找麻烦”,而是为了——万一事情败露,让她当替罪羊!
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而且,是一个自身就与这种香料密切相关的人!
“郑龙!”赵雄猛地转身。
“在!”
“查!重点查张家内外,有哪些人日常就需要频繁使用这种廉价驱邪香料!比如…庙祝、神婆、常年拜佛烧香的信徒、甚至…家中近期办过白事或需要驱邪仪式的人!”
方向再次被拓宽,甚至被扭转!
郑龙虽然觉得头儿对这傻小子的话也太当回事了,但还是领命而去。
刑房内,又剩下赵雄和林小乙。
赵雄看着眼前这个又一次“无意”间将调查引向更深处的少年,心中的疑团和欣赏(或者说,对“好用工具”的评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达到顶点。
他几乎可以肯定,林小乙绝对知道些什么。
但他现在不打算拆穿。
他要看看,这把“钥匙”,接下来还会替他打开多少扇门。
“记录…写得怎么样了?”赵雄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林小乙一愣,看着几乎空白的纸,脸涨得通红:“…还…还没…”
“慢慢学。”赵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以后…有的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