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汴梁皇城的崇政殿内。
第一次早朝即将开始。
文武百官依照品级。
分列于殿门之外。
等候传唤。
他们的目光不时瞟向那扇尚未开启的殿门。
神情各异。
有期待。
有忐忑。
更多的。
是一种审慎的观望。
韩通与张永德身着朝服。
站在武官班首。
气度沉凝。
他们身后。
是原后周禁军系统的诸多将校。
以及部分已经明确表示归顺的陈稳旧部。
如石墩等人。
文官班列则以王朴、张诚为首。
王朴神色平静。
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等场面。
张诚则微微蹙眉。
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王茹立于张诚稍后位置。
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周围的官员。
“鸣鞭……百官入殿……”
内侍悠长的唱喏声响起。
厚重的殿门缓缓打开。
百官整理衣冠。
按序鱼贯而入。
殿内。
陈稳并未身着繁复的衮服。
依旧是一身明黄色的常服。
端坐于御座之上。
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鱼贯而入的臣子。
虽无过多装饰。
但那份经由战火与权位淬炼出的威仪。
却让所有步入大殿的官员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目光。
“臣等叩见陛下。
陛下万岁。
万岁。
万万岁。”
山呼之声。
在殿中回荡。
“众卿平身。”
陈稳的声音清越。
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谢陛下。”
百官起身。
分列两班。
殿内一时静默无声。
落针可闻。
按照惯例。
新朝首次大朝会。
本应是君臣之间的一种仪式性见面。
确立名分。
稳定人心。
通常不会涉及太过具体的政务。
然而。
就在司礼内侍准备宣布“有本启奏。
无本退朝”之时。
文官班列中。
一人却手持笏板。
迈步出班。
“臣。
权判三司使事孙俭。
有本启奏。”
此人约莫五十岁年纪。
面容清癯。
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他原是后周掌管财政的重臣。
位置关键。
陈稳目光微动。
“讲。”
“谢陛下。”
孙俭躬身一礼。
声音洪亮。
“陛下新登大宝。
万象更新。
臣本不应以此等琐事烦扰圣听。”
他话锋一转。
“然此事关乎汴梁百万军民口腹。
关乎朝廷体面。
更关乎陛下仁德是否能够播于四海。
臣。
不敢不报。”
他顿了顿。
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也像是在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去岁河北旱蝗。
漕运本就不畅。
今岁开春。
又因……因时局动荡。”
他含糊地带过了政权更迭的事实。
“漕粮北运更是几乎断绝。”
“如今汴梁诸仓存粮。
据臣初步核算。
即便加上宫中内库所藏。
若按往常标准发放百官俸禄、禁军粮饷。
再计及必须的赈济、赏赐。”
他抬起头。
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与为难。
“最多……最多只能支撑一月之用。”
此言一出。
殿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
粮草。
是维系一个政权。
尤其是一个新生政权运转的命脉。
漕运不通。
存粮见底。
这消息若传扬出去。
立刻就会引发恐慌。
动摇国本。
孙俭这番话。
看似是尽职尽责地汇报困难。
实则是在这新朝首次大朝会上。
抛出了一个极其棘手。
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难题。
其用心。
颇为耐人寻味。
是能力不济。
无法解决?
还是有意刁难。
想给新皇帝一个下马威?
抑或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无数道目光。
瞬间聚焦在御座之上的陈稳身上。
想看他如何应对这登基后的第一个考验。
韩通、张永德微微皱眉。
他们是武将。
对钱粮之事虽不如文官精通。
但也知道此事重大。
王朴眼帘低垂。
仿佛老僧入定。
张诚和王茹则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陈稳面色不变。
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点了一下。
“孙卿。”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依你之见。
此事。
当如何处置。”
孙俭似乎早有准备。
立刻回答道。
“回陛下。
为今之计。
唯有双管齐下。”
“其一。
立刻严令漕运沿线各州县。
不惜一切代价。
疏通河道。
保障漕船通行。”
“其二。”
他顿了顿。
声音压低了些。
“请陛下下旨。
暂停或削减百官俸禄、禁军粮饷。
并于京畿左近。
紧急加征‘平籴钱’、‘转运费’等临时税赋。
向富户大族借粮。
以解燃眉之急。”
他的建议。
听起来似乎是常规操作。
但在场的明眼人都知道。
这其中隐藏着巨大的风险。
暂停俸禄粮饷。
势必引起官员和军队的不满。
动摇统治根基。
而在京畿加征税赋、向富户借粮。
则极易激起民怨。
尤其是在新朝初立。
人心未附之时。
这等于是饮鸩止渴。
这孙俭。
其心可诛!
不少官员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有人担忧。
有人幸灾乐祸。
也有人冷眼旁观。
殿内的气氛。
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陈稳沉默了片刻。
目光扫过孙俭。
又扫过殿下的群臣。
忽然。
他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孙卿。”
陈稳缓缓开口。
“你的第一个建议。
严令疏通漕运。
此为治本之策。
朕准了。”
“着张诚。”
他的目光转向文官班列。
“由你总领此事。
协调沿河州县。
限令半月之内。
必须见到成效。”
“臣。
领旨。”
张诚出班。
躬身应道。
神色沉稳。
孙俭愣了一下。
似乎没想到陈稳如此干脆地采纳了第一条。
而且直接指定了负责人。
他张了张嘴。
还想再说什么。
但陈稳没有给他机会。
“至于你的第二个建议。”
陈稳的声音陡然转冷。
“加征税赋。
削减俸饷。”
“此乃刮民膏以充府库。
剜肉补疮之举!”
他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朕在焦土镇时。
便深知百姓疾苦。
深知乱世之中。
一丝一粟来之不易。”
“朕立此陈朝。
为的是终结乱世。
开创太平。
而非重蹈前朝覆辙。
行此盘剥之事!”
“此议。
休得再提!”
孙俭被这番话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额角隐隐见汗。
他没想到新皇的态度如此强硬。
且直接扣下了一顶“盘剥百姓”的大帽子。
他慌忙躬身。
“臣……臣愚钝。
只为解燃眉之急。
思虑不周。
请陛下恕罪。”
“燃眉之急。”
陈稳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目光再次扫过全场。
“不错。
确是燃眉之急。”
“但解决此急。
并非只有盘剥百姓一途。”
他语气放缓。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王朴。”
“臣在。”
王朴应声出班。
“朕记得。
澶州、滑州等地。
去岁秋粮入库颇丰。
除本地留用外。
应有余裕。”
陈稳说道。
“着你即刻行文。
调拨此部分存粮。
由石墩派兵护送。
走陆路。
驰援汴梁。”
“务必在十日之内。
将首批粮食运抵。”
“臣。
领旨。”
王朴躬身。
“张诚。”
“臣在。”
“疏通漕运之事。
你亲自督办。”
陈稳继续吩咐。
“可征调沿河民夫。
但需按市价给付工钱。
不得强行征发。”
“若有懈怠、阻挠者。
无论官职。
严惩不贷。”
“臣。
明白。”
张诚再次应道。
“钱贵。”
一直沉默立于武官班列后侧的钱贵微微一怔。
立刻出列。
“臣在。”
“着你巡察司。
严密监控汴梁粮市。”
陈稳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若有奸商趁此时机。
囤积居奇。
哄抬粮价。”
“查实之后。
不必请示。
立即锁拿。
家产充公!
以平市价!”
“是!”
钱贵眼中寒光一闪。
沉声领命。
陈稳一道道命令发出。
条理清晰。
措施果断。
既有开源(调拨外州存粮)。
又有节流(监控市场。
打击奸商)。
更有疏通根本(整治漕运)。
并且明确反对加征赋税。
维护了百姓和官员、军队的基本利益。
他没有被孙俭抛出的难题吓住。
也没有落入对方预设的陷阱。
反而借此机会。
展现了自己处理复杂政务的能力。
以及不同于五代乱世寻常君主的仁政理念与雷霆手段。
殿内群臣。
包括那些原本心存观望甚至些许轻视的旧臣。
此刻看向御座的目光。
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位新皇。
似乎并不仅仅是一个依靠兵变和运气上位的武夫。
孙俭站在那里。
脸色灰败。
他知道。
自己这试探性的一击。
不仅没有难倒新皇。
反而让对方借此立威。
彻底掌握了朝会的主动权。
陈稳处理完这一切。
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孙俭。
语气平淡。
“孙卿。”
“你身为权判三司使。
掌管国家财赋。”
“面对困难。
不思积极筹措。
化解危局。
却只知提出盘剥百姓、动摇军心之策。”
“朕。
很失望。”
孙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臣……臣有罪!
臣愚昧!
请陛下责罚!”
“念你初犯。
且去岁漕运不畅。
确有其客观缘由。”
陈稳摆了摆手。
“罚俸半年。
以观后效。”
“三司使一职。
暂由张诚兼管。
你从旁协助。
戴罪立功。”
这处罚。
看似不重。
实则剥夺了孙俭的实权。
“臣……谢陛下隆恩。”
孙俭叩首。
声音颤抖。
“众卿还有本奏否。”
陈稳不再看他。
目光扫向群臣。
殿下一片寂静。
无人再敢轻易出头。
“既无本奏。”
陈稳起身。
“退朝。”
“恭送陛下……”
百官躬身。
直到陈稳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
才缓缓直起身子。
许多人长长舒了一口气。
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这新朝的第一天。
注定不会平静。
而那位年轻的新皇。
用一场干净利落的处置。
宣告了他的时代。
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