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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的脚步,在香港回归的盛大喧嚣与亚洲金融风暴初现端倪的隐忧交织中,悄然迈入了后半程。上海的夏天,一如既往地闷热而潮湿,粘稠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紧紧包裹着这座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头换面的城市。浦江东岸,吊塔林立,打桩机的轰鸣声昼夜不息,那片名为“陆家嘴”的滩涂荒地,正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生长起一片钢筋水泥的森林,象征着一种崭新而强悍的经济力量正在破土而出。

肖霄的公司,搬入外滩边那栋气派的写字楼已有大半年时间。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视野极佳,可以俯瞰蜿蜒的黄浦江和对面日新月异的浦东景象。室内,空调送出习习凉风,驱散了窗外的暑气。红木办公桌光可鉴人,晓梦那幅装裱精致的《我的家》挂在显眼位置,一切似乎都彰显着秩序、成功与稳定。公司业务在经历了初期的爆发式增长后,进入了一个平台期,依靠着与几家大型国营百货商店、新建楼盘的稳定供货合同,以及部分出口贸易,利润依旧可观,足以维持这体面的运营和一家人的优渥生活。

然而,肖霄眉宇间的凝重,却并未随着事业的稳固而减少,反而在某些时刻,愈发深沉。他不再是那个只满足于在传统贸易领域掘金的商人了,更广阔的市场和更前沿的信息,像一扇扇刚刚开启的窗户,让他看到了窗外汹涌澎湃、同时也潜藏着无数未知风险的新世界。

危机的征兆,最初是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浮现的。

先是李卫东拿着一份报表,皱着眉头走进了他的办公室。“霄哥,你看这个,”李卫东将报表摊在桌上,指着其中一项数据,“上个月,我们供应给市百一店的五金工具和基础建材,销量环比下降了接近十五个百分点。我派人去了解了一下,不是我们的产品质量问题,也不是百货店那边有意压货。反馈回来的消息是,顾客……尤其是那些搞小型装修的包工头和有些钱的私人业主,开始流向一些新开的、叫什么‘建材超市’的地方。”

“建材超市?”肖霄抬起眼,对这个名词感到陌生。在他的认知里,买建材要么去国营百货,要么去零散分布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建材小店,何来“超市”一说?

“对,就是超市,但不是卖油盐酱醋的。”李卫东解释道,语气带着一丝困惑和警惕,“是那种开在近郊、占地面积很大、像仓库一样的卖场。里面从水泥黄沙、钢筋龙骨,到五金工具、油漆涂料,甚至厨卫洁具、灯具开关,什么都卖,全部明码标价,开架自选。据说,是一个注册地在海外,但有港资背景的公司搞的,叫……叫什么‘百安居’?对,就是这个名字。他们广告打得很凶,说是‘一站购齐,价格透明’。”

肖霄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一种直觉告诉他,这绝不仅仅是一种新的销售模式那么简单。那种庞大的体量、统一的品牌、标准化的运营,背后是雄厚的资本和迥异的商业逻辑,像一头闯入瓷器店的巨象,对现有的、依赖关系和渠道生存的传统模式,构成了最直接的冲击。

“价格呢?”肖霄沉声问道。

“普遍比我们供应给百货店的价格要低一到两成,尤其是些常用的大路货。”李卫东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们规模大,采购成本压得低,而且……我听说,他们在税收和一些土地政策上,可能也享受到了我们这些本地企业没有的优惠。”

资本的优势,政策的倾斜,模式的创新……这几样东西组合在一起,形成的冲击力是惊人的。肖霄感到了压力,一种来自于更高维度竞争的压力。这不再是和陈国平那种依靠权力和暴力进行的倾轧,而是一种基于规则、却又更加冷酷无情的市场碾压。

这还仅仅是开始。

几天后,一个更让肖霄感到茫然甚至有些荒诞的消息传来。他公司里那几个新招聘的、最年轻的大学生员工,其中一个是学计算机的,在下班后闲聊时,兴奋地向李卫东描述着一个叫做“因特网”(Internet)的东西。说是在北京、上海的一些高校和科研机构里已经开始出现,通过电话线连接,可以在电脑上看到远在万里之外的新闻,甚至可以发送一种叫做“伊妹儿”(E-mail)的东西,瞬间就能把信件传到国外,不需要邮局,也不需要等待。

李卫东听得云里雾里,当做奇闻轶事讲给肖霄听。肖霄起初也并未十分在意,只觉得是年轻人追逐新奇玩意儿。但当他偶然在一份《计算机世界》的专业报刊上(这是他为了了解新兴电子产品而开始订阅的),看到关于“电子商务”、“网络生存”等更加玄乎的概念时,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开始在他心中蔓延。

这些东西,听起来虚无缥缈,远不如“建材超市”那样直接威胁到他的现有业务。但它们所描绘的那种未来图景——信息瞬间传递、交易打破地域限制——却让他这个依靠信息差、地域差和传统人脉关系起家的商人,隐隐感到了一种被时代甩在身后的恐惧。他意识到,他和他所熟悉的那套商业规则,可能正站在一个巨大变革的前夜,而他对即将到来的浪潮,却几乎一无所知。

真正的考验,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降临。

秘书通报,有两位客人来访,一位是之前接触过的一家广东电器厂的销售科长,姓马,另一位,则是一位三十多岁、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气质精干却带着几分疏离感的陌生男子,介绍是某跨国电器品牌“赛科”(虚构品牌)驻华首席代表,中文名叫戴维·王。

肖霄心中一动,立刻请他们进来。寒暄落座后,那位马科长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搓着手,讪讪地说明了来意。原来,他们厂之前一直通过肖霄的公司,向华东地区的百货渠道供应收录机、电风扇等小家电,合作还算愉快。但最近,赛科公司找到了他们,提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也极具排他性的“代工”合作协议。赛科提供品牌、技术标准和部分关键零部件,马科长他们厂负责生产,贴上赛科的牌子,由赛科庞大的、独立的销售网络进行全球(包括中国)销售。

“肖总,实在是……不好意思。”马科长额角冒汗,不敢看肖霄的眼睛,“他们给出的订单量非常大,而且价格……比我们自己做品牌,利润要可观得多。厂里……厂里开会研究,实在没办法拒绝……所以,我们这边跟您的合作,可能……下个季度开始,就要暂停了……”

肖霄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理解马科长的难处,在巨大的利益和生存压力面前,选择是残酷的。但他更清楚地看到了这背后的图景:外资巨头凭借强大的品牌、资本和全球网络,正在以“代工”这种模式,迅速整合中国本土的生产能力,将无数像马科长工厂这样的企业,变成他们全球化棋盘上的一个棋子,一个纯粹的加工车间。而像他这样的传统贸易商,赖以生存的货源基础,正在被釜底抽薪!

“马科长,我理解贵厂的决定。”肖霄压下心中的波澜,语气尽量平和,“生意场上,合则来,不合则去。希望我们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送走了满面羞愧的马科长,办公室里只剩下肖霄和那位戴维·王。

戴维·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无可挑剔的微笑,用流利但略带口音的普通话说道:“肖先生,久仰大名。我们赛科非常看好中国市场的潜力。这次来,除了和马厂长谈合作之外,也是希望能和肖先生这样的本地优秀企业家,有进一步的交流。”

他侃侃而谈,介绍了赛科辉煌的全球历史、强大的技术研发能力和雄心勃勃的中国市场战略。然后,话锋一转:“我们了解到,肖先生公司在华东地区的百货渠道有着深厚的根基。我们很欣赏这种本地化的优势。不知道肖先生有没有兴趣,成为我们赛科产品在华东部分地区的指定代理商?当然,具体的代理条款、市场保证金和年度销售任务,我们需要详细洽谈。”

他的话语礼貌而周全,但肖霄却从中听出了另一种意味。这看似是抛来了橄榄枝,实则是一种收编。成为外资品牌的代理商,意味着要放弃自己原有的部分业务和品牌尝试,完全纳入对方的体系,遵守对方制定的游戏规则,利润空间将被严格限定,自主性将大大降低。

是拒绝,坚守自己风雨飘摇的独立王国?还是接受,在巨头的羽翼下分一杯羹,却可能失去未来?亦或是,还有第三条路?

肖霄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前。窗外,浦江对岸的陆家嘴,一栋造型新颖的摩天大楼正在封顶,巨大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是时代前进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不容回避。

他回过头,看着戴维·王,脸上露出了一个同样客气而疏离的笑容:“感谢戴维先生和赛科的看重。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提议,我需要一些时间,和我的团队认真研究一下。毕竟,这关系到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

送走戴维·王,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空调低沉的运行声。肖霄坐回椅子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外资的降维打击,互联网的幽灵初现,传统渠道的萎缩,本土生产能力的流失……这些来自不同方向的压力,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和他一手创建的公司笼罩其中。

他知道,过去的成功经验,在面对这些新浪潮时,很可能已经失效。他必须重新学习,重新思考,必须在惊涛骇浪中找到新的航向。否则,无需任何阴谋与暴力,仅仅是无情的市场规律和时代变迁,就足以将他倾覆。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李卫东的分机:“卫东,通知一下,明天上午九点,所有部门主管以上人员,到大会议室开会。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讨论。”

放下电话,他揉了揉眉心。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但他知道,商海的天空,已经风云变幻。真正的考验,刚刚开始。而这一次,他必须独自面对,做出关乎所有人未来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