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山风穿林而过,卷起几片枯叶,在空地上打着旋儿。
沈清禾站在尚未完工的露天腌坊中央,脚下是新铺的碎石地基,四周堆着从旧灶房拆来的青砖。
她伸手抚过一块残缺的墙砖,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像是大地无声的诉说。
三日未入城,城门紧闭如铁,可她知道——风暴不会止步于一道门。
“三千担菜,不能烂。”她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扎进每一个围拢过来的村民耳中。
柳婆子拄着拐杖第一个站出来:“我信禾娘!我家二十口人,全来干活,只求换点酱菜过年!”话音未落,身后已有数十农户陆续上前,肩挑手提,坛坛罐罐在月光下泛着陶土的暗光。
小甑儿抱着竹片账册跑过来,脸颊冻得通红:“阿姐,记名了,一共六十七户,用工算到腊八前。”她低头翻页,笔尖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人群喧动,议论四起。
“真能做成买卖?”
“听说官府盯得紧,盐可是禁物……”
“可她连麦种都能改,酱菜又有何难?”
没人注意到,每一只被抬进坊中的陶瓮底部,都已被阿灰悄然处理过——一层粗盐静静卧在瓮底,再覆以切碎的萝卜条掩住痕迹。
无人察觉,更无人知晓,这些瓮,不只是腌菜之器,更是沉默的储盐容器。
陆时砚披着深色斗篷走来,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纸页,边角焦黑,似经火劫。
“找到了。”他将纸摊开在石磨上,指尖点向一行小字,“《盐政辑略》有载:‘淋灰法’可行。”
沈清禾俯身细看,眉心微动。
草木灰混海沙,引雨成卤——古法虽存,但此地临山无海,本该寸步难行。
可她的手指忽然一顿,望向远处阴坡那片黝黑土壤。
“黑灰土……含碱。”她喃喃道。
空间识海微震,灵泉沙土的记忆浮现眼前——成分相近,活性稍弱,却足以替代海沙!
“明日就动手。”她抬眸,目光如刃,“进深山取土,架笕引泉,建池滤卤。位置要偏,火光不露,声响不传。”
阿灰领命而去,身影没入林间。
沈清禾转身走向作坊中央,亲自搬起第一块砖,稳稳砌上地基。
砖石相碰的闷响,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
百姓们怔住了,继而纷纷弯腰拾砖,合力垒墙。
篝火燃起,人影交错,一座崭新的腌坊在寒夜中拔地而起。
然而城中,虞九章正坐在檀木案后,指尖轻叩茶盏,冷笑溢于唇角。
“小小农妇,竟敢染指盐利?”他展开县丞签发的告示,朱批赫然:“私设盐灶者,杖八十,流三千里。”随即挥手,“派衙役,砸锅焚灶,押人游街——我要让她知道,谁掌规矩。”
两户胆大试制的农户当晚遭袭,灶台尽毁,家中老翁跪地哭嚎,却被拖上囚车,沿街示众。
消息传回山后坊时,不少人脸色发白,脚步迟疑。
可第二天清晨,沈清禾却立在坊门口,当众揭开一口大缸——红亮辣酱翻涌如霞,香气扑鼻。
“今冬酱价五倍于常。”她声如清泉击石,“但不用钱买。用工抵盐,一人一日,换酱十斤,另加腌菜五斤。”
一句话,如星火坠荒原。
邻村劳力闻讯而来,男女老少络绎不绝。
腌坊日夜不停,炊烟袅袅,酱坯在竹席上翻晒,金黄豆粒与鲜红辣椒层层叠压,空气中弥漫着发酵的醇香,浓烈而踏实。
陆时砚站在高处了望,手中握着一张新绘的地图,标注着隐蔽盐池的位置。
他低声道:“她在用规则之外的方式,重建秩序。”
沈清禾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拂去袖上尘土,望着那一排排整齐排列的陶瓮,眼神沉静如水。
每一口瓮里,都有秘密。
每一道工序,都是布局。
而真正的风暴,还在路上。
雪云正从北岭压来,厚厚地堆积在天际。
三百余口酱瓮静静伫立在坊中,封泥完好,纹丝未动。
没有人知道,它们即将面对怎样的审视。七日后,大雪封山。
狂风卷着碎雪如刀般刮过山脊,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远处的松林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腌坊外的石板路早已被积雪掩埋,唯有坊内几处火塘未熄,袅袅青烟挣扎着冲破雪幕,在空中划出几道颤抖的灰线。
沈清禾立于作坊中央,指尖轻抚一口封泥完好的酱瓮,触手冰凉。
她眸光微敛,心中却如擂鼓——这一日,终究来了。
果然,午时刚过,山道尽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与铁链摩擦的冷响。
虞九章披着玄色狐裘,领着一队衙役踏雪而至,身后跟着两名文书模样的人,手持查抄令。
他目光扫过整齐排列的三百余口陶瓮,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听闻共腌坊日夜熬卤,私贩盐利?今日我便亲自验一验,这些‘酱菜’里,藏的是不是百姓的口粮,还是朝廷的禁物!”
人群骚动,不少村民面露惧色,悄悄后退。
阿蛮按住腰间短刀,隐在人群之后,眼神如鹰隼般盯紧对方每一个动作。
“开瓮!”虞九章一声令下。
衙役粗暴地撬开封泥,揭开一口又一口酱瓮。
红亮的辣椒、金黄的豆粒层层叠压,酱香扑鼻,发酵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凝成雾气。
没有散盐,没有卤水,甚至连灶火痕迹都寻不到半分。
“再开!”虞九章面色渐沉,声音陡厉。
三十、五十、一百……三百余口瓮尽数开启,结果如一:只有酱,不见盐。
围观者窃语渐起。
“盐都吃进酱里了,你还能舔瓮不成?”老秤头混在人群中,拄着拐杖低声冷笑,语气带着几分市井的讥讽与快意,“人家用的是‘淋灰取碱’,引泉滤卤,法无禁止即可行——你虞管事莫不是连《盐政法例》都没读通?”
虞九章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
他猛地挥手:“封存!所有成品,一律押回县库待查!我倒要看看,她这坛子里能变出多少花样!”
当夜,风雪更甚。
沈清禾走入后山隐秘岩洞,掌心轻按石壁,灵魂深处的空间骤然开启。
灵泉汩汩涌出,滴入早已建好的浅池之中。
碱土滤层吸收水分,一夜之间,池底结晶如霜铺地,洁白如雪,产量竟比往日翻了一倍。
她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盐粒,迎着微弱烛光细看——晶莹、纯净,毫无杂质。
“阿蛮。”她起身,声音冷静如寒泉。
“在。”阿蛮掀帘而入,斗篷上积雪未化。
“脚队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盐包已按虞氏官引样式重印,封条是从他们私盐包上剥下的真货,连火漆印痕都对得上。”
沈清禾唇角微扬,眼中却无笑意:“那就出发。天亮前,让这盐,进府城每一户人家的灶台。”
次日清晨,风雪稍歇。
府城各大油盐铺门前,陆续出现贴有“官验”封条的盐车。
盐包外观与皇商虞氏所售一般无二,唯独拆开后,每包夹带一张素纸小笺,墨迹清晰:
“此盐出自共腌坊,冬储不易,慎勿浪费。”
市井哗然。
茶肆酒楼,人人议论纷纷。
“谁敢仿造皇商标记?”有人惊问,声音压得极低,“这不是抄家灭门的罪么?”
可那盐质纯味正,价格却仅是市价六成。
百姓犹豫不过半日,便争相抢购。
府尹震怒,拍案而起,连下三道追缉令——
第一令:查封全城可疑盐源;
第二令:悬赏百金,缉拿“假冒官盐”主使;
第三令:彻查皇商虞氏经办流程,不得徇私。
市井之间,风声鹤唳。
而此时,沈清禾正立于腌坊门前,望着远去的车队隐没在雪原尽头。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升腾,转瞬消散。
“他们以为盐是朝廷的锁链……”她低语,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偏要把它变成开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