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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壁渗着水珠,火把插在锈蚀的铁座里,火苗被湿气压得抬不起头,投下的影子忽大忽小,映得台阶像活物般起伏。

空气里混着霉味、尿骚、血腥和廉价草药的苦涩,每下一阶,便似往肺里灌了一口冷锈水。

尽头豁然开朗——一座穹顶低矮的地下仓。

粗木柱排成纵队,柱身被铁链磨出一圈又一圈的深沟;

梁上悬着几盏风灯,灯罩破口用破布缠补,光从缝隙漏出,像碎玻璃一样扎在人脸上。

地面是原生的泥地,踩上去“咕叽”作响,混着稻草和暗褐色的污迹,分不清是泥还是血。

木笼、铁笼交错排布,留出过道仅容一人侧身。笼子尺寸不一:

大的如货栈货台,挤着十几口;

小的只似猪圈,一人蜷坐也伸不直腿。

栏板边缘布满刀刻的划痕,一道比一道深,像绝望的手指在呼救。

- 靠左手第一排木笼里,二十来个男奴,年龄参差,最年轻的不过十四五,肩胛骨支棱起一层薄皮;最老的发已灰白,缺了半只耳朵,伤口用草灰胡乱糊住,结成黑痂。

- 铁笼里关着妇孺,衣不蔽体,发辫黏成毡片。孩子们把脸贴在栏缝,瞳孔大得吓人,却映不出光;一个尚在哺乳的婴儿哭声细若蚊蚋,母亲把干瘪的乳头塞进他嘴里,自己咬唇死忍,肩膀一抖一抖。

- 角落一只独笼,栅栏钉着双层铁网,里头是个瘫子——腰以下软塌塌拖在草上,面前却摆着一只缺口的陶碗,碗里盛着浑浊的菜汤,漂着几片烂菜叶,颜色像发霉的破布。

- 再往前,笼外贴着一块斑驳木板,用炭笔潦草写着“咳血”“烂脚”“眼盲”等字样,下面画着横线,像屠户肉案上的分类标签。

- 有人咳得胸腔拉风箱,唾沫带血星,溅到邻人脸上,那人却麻木地不擦;有人把溃烂的小腿蜷起,脓水顺着脚踝滴进稻草,招来大团黑蝇,“嗡嗡”声与远处铁锁拖地的“哗啦”声交织,奏成地下独有的哀乐。

老板却像走进自家酒窖,张开短臂,冲四周一划,语气里带着存货充足的得意:

“瞧,这就是‘便宜货’。

活的,喘气儿的,都在这儿。

再要多的,只能等下一批船。”

星辉公爵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只抿紧了唇。

李方清的目光掠过笼栏,像一把冷尺在丈量尺寸与斤两。

他抬脚踢了踢草堆,惊起几股潮虫,虫子四散逃入暗处,像被戳破的秘密。

“打开一个。”

他淡淡吩咐。

老板掏出钥匙,铁锁“咔哒”一声,木笼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里面的人齐刷刷往后缩,背脊挤着背脊,仿佛那扇门通往的不是自由,而是更深一层的地狱。

火光摇曳,映出一张张灰白的脸——

眼窝深陷,颧骨如刃,却都睁着眼,死死盯着外来者,像盯着最后一根可能救命、也可能索命的稻草。

李方清从袖里摸出一只掌心高的白釉小瓶,瓶塞用红蜡封得严实。

他旋开蜡封,倒出一粒绿豆大小的褐色丸药,递给星辉。

“一人一颗,先吊住元气。”

声音压得极低,却稳得像秤砣。

星辉愣了愣,还是接过。

药丸滚在掌心,散着淡淡的辛香,混着一丝说不清的甜。

他蹲下身,扶住木栏,朝最近那个咳得佝偻的少年招手。

少年畏怯地挪过来,星辉托起他下颚,把药放进干裂的唇间:

“吞下去,别嚼。”

药丸过喉,少年呛得眼泪直流,却死死闭嘴,生怕来之不易的东西被咳出去。

旁边的人见状,眼里冒出一点火星,手从栏缝里伸出,像一片枯林突然起了风。

老板在旁边看得发怔,胖脸上的肉抖了抖:

“这……爷,您这是?”

“补气血的方子。”

李方清头也不抬,又倒出几粒,指间一弹,准确地落进几只伸来的掌心。

“死人气色太难看,路上不好交代。”

说话间,他抬手一抛——

“当啷!”

一枚金灿灿的索里多金币在老板脚背跳了两下,滚进泥里。

紧跟着,另一只同样大小的瓷瓶划了道弧线,被李方清稳稳接住,瓶身贴着简陋的纸签:

回春丸。

“你也搭把手。”

李方清把瓶塞拔了,递过去。

“每笼发一粒,喂完为止。

出仓前,我不希望听见有人断气。”

老板双手捧瓶,像捧了个烫手山芋,鼻尖却闻到药香里那缕若有若无的甘辛——分明是上等参芪才配得出的味道。

他咽了口唾沫,脸上的笑纹重新归位,连声应道:

“明白,明白!小人这就去!”

说归说,他还是先弯腰把金币抠起来,在衣角擦了擦,塞进怀里,才拧身钻进笼间。

钥匙串哗啦作响,铁锁开合,老板蹲在那条只容一人爬行的过道里,一粒一粒数着发药,嘴里条件反射地哄着:

“张嘴,乖,含住别吐,吐了就真没命喽。”

星辉看着他的背影,压低声音:

“这药……真能救命?”

“救不了命,能救脚程。”

李方清目光掠过笼栏,语气平静。

“至少让他们撑到北仓,别倒在半道。

真要死,也得死在燕赵的土地上——

那儿的地肥,不白收尸。”

火光摇曳,药香在潮冷的空气里弥散开来。

奴隶们一个接一个仰头,像被短暂点燃的烛芯,灰败的脸上浮出一点活气。

老板发完最后一粒,抬袖擦汗,冲李方清咧嘴笑,那笑里带着讨好,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李方清点点头,转身朝台阶走去。

泥地上,无数双眼睛追着他的背影——

那些眼睛深处,第一次映出了光,虽然微弱,却像暗井里突然坠下的星子,砸破了死水。

逼仄的石阶一路向上,潮冷霉味渐渐被晨风冲淡。

三人重见天日,巷口那盏破风灯已熄灭,灰白天光落在老板汗湿的额头上,像给一张圆滚脸镀了层猪油。

李方清抬手,掌心凭空多出一只暗纹布袋,袋口一松,“哗啦”一声,七八只白釉小瓶相互碰撞,清脆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