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剑会总舵所在的“好云山”,历来是武林正道的中流砥柱。山势逶迤如龙脊,四季云雾缭绕,松柏叠翠,飞瀑如练。平日里,山道上往来皆是意气风发的武林侠士,或是求见邵延屏会长的各方豪杰,端的是热闹非凡。然而今日,整座山却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连林间的鸟雀都似察觉异样,啼鸣声稀疏寥落,唯有山风掠过竹海的沙沙声,反而衬得周遭愈发沉寂。
山门处值守的弟子,共计一十二人,分列两排,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如枪,眼神却不时飘向山下蜿蜒的官道。那眼神里,三分紧张,倒有七分是难以言说的期待。就连几位平日里深居简出、只在后山清修的长老,如“铁掌开碑”赵老爷子、“流星赶月”孙长老,今日也破天荒地齐聚前厅“议事”。侍女奉上的“雨前龙井”已换过三巡,茶水从滚烫放到温凉,却无人有心品咂。几位长老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两扇沉重的朱漆铜钉大门,仿佛门外随时会扑进一头洪荒巨兽。
端坐主位的邵延屏邵大会长,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绛紫色团花锦袍,腰间玉带扣得一丝不苟。他手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香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看似气定神闲,指尖却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杯壁上极轻、极快地敲击着,透露出心底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整个好云山,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诡异平静。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只待那石破天惊的一刻。
原因无他——那个消失了两个多月、却凭一己之力(及同伴)把整个江湖搅得天翻地覆的红发少年火麟飞,以及那位死而复生、疑似已恢复记忆的方周公子,马上就要到了!同行的,还有一头据说是北极秘境守护兽、实力恐怖绝伦的雪狼王!这阵容,这配置,已非“贵客”二字可以形容,若说他们是来踢馆的,只怕信者十有八九。
“报——!”
一声拉长了调子的急呼,骤然划破前厅的沉闷。一名身着青色劲装的弟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涨红,气喘如牛,单膝跪地抱拳道:“会长!各位长老!他们……他们到了!已到山脚牌楼!”
唰!大厅内所有目光,瞬间如利箭般聚焦在这名弟子身上。连角落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都似乎为之一滞。
邵延屏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放下茶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哦?到了?来了几人?是何……光景?”他实在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支惊世骇俗的“北极旅行团”。
那弟子脸色古怪,仿佛吞下了一只活苍蝇,喘着大气回禀:“三……三位!火麟飞公子,方周公子,还有……还有一头巨大无比的、像座小雪山似的白狼!那狼……那狼就大摇大摆地走在官道中央,目露凶光,所过之处百姓商贩皆惊恐走避……可、可火麟飞公子还……还在跟路边一个吓傻了的小孩打招呼,从他那件金袍里掏糖给人吃……”
邵延屏:“……”
众长老:“……”
果然!还是那个味儿!人未至,声先夺人!连出场方式都如此……别具一格,令人措手不及!邵延屏甚至能想象出那红发小子没心没肺的笑容,以及周遭鸡飞狗跳的场面。
“咳,”邵延屏清了清嗓子,霍然起身,下意识地又整理了一下本就很平整的衣袍,仿佛要藉此动作稳住心神,“诸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我一同出迎……‘贵客’吧。”他把“贵客”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自嘲,更有几分如临大敌的凝重。
当邵延屏率领中原剑会一众高层,浩浩荡荡迎出气势恢宏的汉白玉山门时,正好看到了让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幕——
时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给好云山的苍翠峰峦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然而,在这片祥和的光影下,官道上行来的景象却充满了违和的冲击力。
一头体型堪比巨象、通体毛发雪白无暇、神骏非凡的巨狼,正迈着优雅而充满力量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踏着青石板路面走来。狼首高昂,瞳色冰蓝,深邃如万古寒渊,顾盼间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生人勿近的王者之气。阳光照在它蓬松的毛发上,折射出丝绸般的光泽,却丝毫无法驱散那与生俱来的凛冽寒意。它每一步落下,肉垫触地几近无声,却自有一股沉重的压迫感随之蔓延,让人心头发紧。
更惊人的是,这头令人望而生畏的巨狼背上,竟一前一后坐着两人。前面那位,红发如火,在夕阳下灼灼燃烧,身上那件材质奇特的金色袍服更是耀眼夺目,脸上挂着灿烂得过分的笑容,正朝着山门方向用力挥手,嘴里还毫无顾忌地嚷嚷着:“老邵!邵大会长!我们回来啦!想我没?你这好云山的风景还是这么板正啊!”
正是火麟飞。他看起来比两月前更精神了些,眉宇间飞扬的神采几乎要溢出来,仿佛这两个月不是去经历生死冒险,而是去了某处仙山胜地度假一般。
而他身后,端坐着一位墨发如瀑、白衣胜雪的公子。容颜绝世,气质清冷如玉,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身下这头骇人巨兽,都与他无关,只是红尘幻影。不是方周又是谁?只是,此刻的方周,眼神不再空洞茫然,而是深邃如古井,幽深难测,偶尔流转间,带有一丝洞察世事的了然与淡漠。显然,那个曾纵横江湖、算无遗策的方周公子,记忆已然彻底恢复!
这一人一狼一恢复记忆的顶级高手组合,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和心理压迫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山门内外,所有中原剑会的弟子,包括一些见多识广的长老,都看得目瞪口呆,不少人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兵刃,又缓缓松开,手心已是一片冷汗。这排场,这气势……说是海外仙岛的使者驾临,或是哪处隐世魔宗的宗主前来拜山,都有人信!
邵延屏眼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几下,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得体(却难免有些僵硬)的笑容,快步迎上前去,拱手道:“火公子,方……方公子,别来无恙?这位……想必就是雪狼王阁下?三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邵某有失远迎,还望海涵。”他目光飞快地扫过巨狼,心中疯狂吐槽:无恙?我看你们太“无恙”了!这哪是别来无恙,这分明是“升级归来”啊!还有,这狼……这狼也太大、太吓人了点吧?这要是进了山门,得拆掉多少回廊亭阁?
火麟飞哈哈一笑,声音清亮,利落地从狼背上一跃而下,动作潇洒流畅,落地无声。他熟稔地拍了拍巨狼的脖子(那毛发的手感竟出乎意料的好),对邵延屏介绍道:“老邵你太客气了!咱们谁跟谁啊!来,给你郑重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在北极共患难的新朋友,大名鼎鼎的雪狼王,我们叫他‘大白’!北极秘境真正的扛把子!以后就是自己人了,你可不能怠慢!”
雪狼王大白闻言,居高临下地瞥了邵延屏一眼,冰蓝色的眸子淡漠疏离,仿佛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它只是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带着刺骨寒霜的白气,算是打过招呼了,高冷范儿十足,连尾巴尖都没晃动一下。
方周也随即轻盈落地,衣袂飘飞,动作优雅从容,不带一丝烟火气。他对着邵延屏微微颔首,声音清润平和,如玉石相击:“邵会长,久违了。” 语气淡然,听不出多少喜怒,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渊渟岳峙的气度,与失忆时那个需要火麟飞处处维护的懵懂青年判若两人。
邵延屏心中凛然,暗道:果然!方周真的彻底恢复了!这下江湖这潭本就深不见底的水,怕是更要掀起滔天巨浪了。他连忙拱手还礼,态度愈发谨慎:“方公子记忆恢复,安然归来,实乃武林之幸!邵某心中大石,总算落下一半。快请!山内已备下薄酒,为三位接风洗尘!”
一行人各怀心思,正要踏入山门,火麟飞却突然想起什么,“啊呀”一声,从他那件仿佛无所不装的金袍内袋里掏了掏,竟拿出一个用厚厚油纸包得严严实实、还隐隐散发着寒气(?)的物事,不由分说塞到邵延屏手里:“喏,老邵,给你带的特产!北极冰原上特产的‘雪莲酥’,用千年雪莲花瓣和极地冰蜂蜜做的,味道不错,甜而不腻!尝尝!保证你没吃过!”
邵延屏拿着那包冰凉梆硬、形状古怪的“点心”,一时语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风宴准备的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结果对方风尘仆仆而来,先送了一包……疑似点心的东西?这画风是不是有点太过清奇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身后几位长老投来的、混合着好奇与困惑的目光。
但他毕竟是老江湖,脸上肌肉僵硬一瞬后,立刻干笑着接过,顺手掂了掂:“多……多谢火公子美意……邵某却之不恭了。”
“哎呀别客气!跟我们你还见外!”火麟飞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随即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但这音量控制得实在不算高明,周围耳力稍好的弟子和长老基本都能听见),“老邵,跟你打听个正经事儿,唐俪辞、宛郁月旦还有鬼牡丹那几个家伙,最近安分不?没趁我们不在,搞什么小动作吧?尤其是那个姓唐的,一肚子坏水,你得盯紧点!”
邵延屏:“……” 他感觉自己的后槽牙开始隐隐作痛。这问题是能在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门下弟子的面问的吗?!这红毛小子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他勉强维持着脸上即将崩溃的笑容,打着哈哈道:“这个……呵呵,火公子说笑了。江湖风波,起起落落,皆是常态。今日只论风月,不谈其他。三位一路劳顿,想必已是人困马乏……呃,狼乏,还是先入内歇息,诸事皆可……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他一边说着,一边几乎是用半推半请的姿态,赶紧引着这三位“贵客”往山里走,生怕火麟飞在山门口再爆出什么更惊世骇俗的言论。
然而,火麟飞的“惊喜”显然还没完。走到半山腰,路过一片专门用来停放访客车马的宽阔广场时,火麟飞看着那些装饰华贵、由骏马驾驭的香车宝马,忽然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他转头对身旁亦步亦趋的雪狼王大白说:“大白,你看这些‘铁盒子’,跑起来慢吞吞的,还要吃草料,麻烦得很!速度还没你一半快!以后在城里办事,你就负责当咱们的‘专属座驾’,又拉风又省事,还环保!保证是全城最靓的崽!”
雪狼王大白似乎真的听懂了,它嫌弃地打了个响鼻,喷出的寒气让附近几匹骏马不安地嘶鸣倒退。它瞥了一眼那些精美的马车,眼神高傲而冷漠,仿佛在说:“凡俗之物,也配与本王相提并论?载你们已是屈尊,还想让本王当常备脚力?”
周围随行引路的中原剑会弟子,以及一些恰好在广场办事、远远围观的其他江湖人士,看着那头巨狼人性化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以及火麟飞那兴致勃勃、理所当然的语气,一个个表情麻木,内心早已被一连串的震撼冲击得波澜不惊。骑着狼招摇过市?这画面太美,他们连想都不敢细想……
方周在一旁静静看着火麟飞兴致勃勃地规划着“都市狼王出行方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恢复神采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而唇角,竟也微不可查地扬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他并未出言阻止,眼中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纵容?
邵延屏将这一切细微之处尽收眼底,心中顿时哀叹一声:完了!看这情形,方周公子恢复记忆后,非但没把这“混世魔王”给管住、引回正途,怎么感觉……还有点被这红毛小子给同化、甚至乐在其中的趋势?这一个心思深沉、智计百出,一个无法无天、破坏力惊人,两者叠加,这对组合今后的破坏力,恐怕要呈几何级数增长啊!
这一场接风宴,注定不会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洗尘酒。而“北极天团”驾临好云山的消息,也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比风还快的速度,迅速传遍了整个江湖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密切关注此事的大佬们,在收到眼线传来的、详尽到令人发指的情报后,反应出奇的一致——
先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了口气。
风流倜傥的唐俪辞,默默捏碎了手中一对盘得油光锃亮的玉核桃。
温文尔雅的宛郁月旦,悄悄将书房博古架上所有易碎的名贵瓷器收进了暗格。
神秘莫测的鬼牡丹,那标志性的诡异笑容在面具下凝固,转而化作冰冷中带着一丝病态兴奋的弧度。
而远在暗处的柳眼……则将自己更深地藏进了无人能窥见的阴影里,仿佛如此便能避开那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
风暴,已正式登陆好云山。江湖的“好日子”,看来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