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嬴政长久的沉默让空气几乎凝固。宗室老者嘴唇翕动，还想再劝，李斯却抢先一步，躬身道：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是先行控制赵信。并非臣断定忠武侯必反，实乃十万大军即将兵临城下，风险莫测。一旦黑龙军失控冲击咸阳，后果不堪设想！先将赵信控制，使其与大军分离，乃是稳妥之举。届时陛下可亲自召见询问，若忠武侯忠心可鉴，当面澄清即可，亦无损其英名。再者，为保陛下万全，宫城防卫需立刻加强。赵信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曾担任郎中令，熟知宫禁，万一……万一真有异心，恐防其里应外合。”
李斯这番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全然是为皇帝和帝国安危着想。嬴政目光深邃地看了李斯一眼。
他太了解这位丞相了，法家钜子，才华横溢，却也权欲熏心，必要时行事可谓不择手段。昔日韩非之死，他岂能不知其中蹊跷？只是李斯之才于帝国有大用，他才未加深究。
如今赵信权势日隆，军功赫赫，俨然已威胁到李斯的地位，要说李斯心中没有借此机会打压赵信的想法，嬴政是半点不信。
然而，帝王心术，有时候需要平衡，有时候则需要决断。嬴政不想在此刻深究李斯的心思，他更想知道赵信的真实意图。沉默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蒙毅，你去宫门，带赵信来见朕。王贲，你也一同前去。”
“臣遵旨。”
蒙毅与王贲齐声领命，退出了偏殿。
……
宫门外，赵信孤身一人，按剑而立。当他看到蒙毅和王贲一同出现时，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几分。
这两位，一位是皇帝近臣，一位是功勋卓着的老将，他们亲自来迎，至少说明皇帝目前无恙，宫内的局势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忠武侯，陛下宣召，请随我来。”
蒙毅面无表情地说道。
赵信点头，刚踏入宫门，身后沉重的宫门便“轰隆”一声紧紧关闭，隔绝了内外。一股肃杀之气隐隐弥漫。
“忠武侯，请卸下佩剑。”
蒙毅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
赵信目光扫过蒙毅和王贲。蒙毅依旧面无表情，而王贲的眼神则复杂许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却并未开口。赵信微微一愣，随即哂笑一声，并未多言，利落地解下腰间的七星龙渊剑，递给了蒙毅。
三人沉默地行走在熟悉的宫道上。行至一处拐角，赵信忽然停下脚步，走向旁边一名值守的禁卫。那禁卫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紧张。
“还认得我吗？”
赵信淡淡问道。
禁卫身子一颤，声音发抖：“认……认得，上将军。”
“你好像很紧张？”
赵信注意到他紧握长戈的手指关节发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我……我……”
禁卫语无伦次，几乎要站立不稳。
赵信语气依旧平淡：“本将任郎中令时，也曾统领尔等，未见你如此慌张。”
就在这时，“噌”的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弓弦绷紧的声音，从高处隐约传来。
赵信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神如电，缓缓扫过四周高耸的宫墙，最终落回蒙毅和王贲身上：“此处隐有杀气弥漫啊。汝二人……是想杀我？”
此话一出，饶是蒙毅和王贲久经沙场，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尴尬。王贲干笑一声，打破僵局：“忠武侯说笑了，陛下还在等候，请速速进宫面圣吧。”
赵信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忽地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宫墙间回荡，带着几分嘲弄与不羁。笑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深宫走去，再无半点迟疑。
若有人能从高空俯视，便会发现，此刻的宫墙之上，隐伏着密密麻麻的黑甲射手，刀出鞘，弓上弦！。
……
大殿之内，嬴政端坐于龙榻之上，面色平静地看着昂首阔步走进来的赵信。殿内，李斯、赵高、宗室老者等人屏息凝神，气氛凝重。
“陛下！”
赵信见到嬴政，心中一宽，下意识想要上前。
“站住！”
赵高尖声喝道。
“无诏不得近前！”
嬴政摆了摆手，声音略显疲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稳定：“无妨。赵信，你上前来。”
赵信依言上前，在距离嬴政十步之处停下。他仔细看去，嬴政面色虽带病容，但眼神清明，精神尚可，看来确实是自己多虑了。然而，这十步的距离，却让殿内的李斯、赵高等人心提到了嗓子眼。
赵信勇冠三军，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这个距离，若他真有异心，恐怕无人能阻。
“你来了。”
嬴政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事实上，当得知赵信是单枪匹马入宫时，他心中的那块大石已然落下大半。
“末将来了。”
赵信躬身行礼。
“说说吧。”
嬴政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
“没有朕的明确诏令，擅自率领十万黑龙军，闯关夺卡，直逼咸阳。你赵信，是不是嫌自己的位置太高了，想坐一坐朕的这个位置？”
这话语内容极其严重，但从嬴政口中说出，却仿佛日常问询一般风淡云轻。
赵信坦然应对：“回陛下，末将得知陛下病重已有三月之久，却无人通知末将。末将担忧有奸人闭塞圣听，甚至暗害陛下，情急之下，不得已方行此险招，只为清君侧，保陛下平安！”
“奸人？”
嬴政轻笑一声，带着一丝玩味。
“呵呵，你如何断定？又觉得……谁是奸人？”
赵信目光扫过赵高和李斯，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奸人，自然是陛下身边亲近之人。倘若陛下病重，以致不能亲理朝政，那么，负责起草诏书与保管印玺之人，便最有可能成为奸人。若此二人勾结，矫诏行事，并非难事。”
他顿了顿，甚至直接提出了建议。
“为防万一，若真到了那般境地，诏书的起草与发布，绝不能由此二人独揽，至少需有三公九卿及宗室元老共同见证商议，方可确保无虞。”
这番话，几乎是指着鼻子说赵高和李斯就是潜在的“奸人”了。
赵高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地，尖声叫道：“陛下！赵信血口喷人！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请陛下治赵信诬陷之罪！”
李斯也是气得脸色铁青，但他身为丞相，尚能保持镇定，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向嬴政拱手道：“陛下，忠武侯此言，实乃无端揣测，危言耸听，离间君臣！”
嬴政饱含深意地看了看跪地哭诉的赵高和一脸愤懑的李斯，心中飞快地思索着赵信话中的可能性。
他抬了抬手，对赵信道：“你起身吧。”
赵信知道这番话，未必能立刻让嬴政对赵高、李斯采取什么措施，但无疑是在他心中敲响了一记警钟，埋下了一颗防备的种子。
“赵信，”
嬴政看着站起身的赵信，语气有些复杂。
“照你这么说，你如此兴师动众，擅动大军，倒全然是为了朕好了？”
赵信居然理所当然地大手一挥：“确实如此！陛下若早日将病情告知末将，末将又何须如此大动干戈，惹得陛下心烦？”
嬴政听了，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差点气笑：“混账！照你的意思，倒成了朕的错了？”
他着实有些无语，这赵信不仅不认错，反而把缘由推到了自己头上。
“口误，口误！末将不是这个意思，陛下见谅！”
赵信见好就收，连忙告罪。
“你……”
嬴政指着赵信，只觉得这家伙像块滚刀肉，油盐不进，让他一时竟无从斥责，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就在殿内气氛微妙，嬴政不知该如何继续这场问话之时，殿外突然传来内侍急促的通报声：
“陛下！长公子扶苏殿下在外求见！”
扶苏？
所有人皆是一愣。没有诏令，长公子怎会突然从北疆返回咸阳？学赵信？
嬴政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眉头紧皱。赵信心中也是暗自疑惑，但同时又不禁松了口气——扶苏来得可真是时候！这场充满刀光剑影的质询，总算可以暂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