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如火,将西边的天空染上一片金黄。
遥远的地平线上,咸阳城那庞大而威严的轮廓已然在望,黑色的旌旗在城头隐约可见,如同蛰伏的巨兽,越是靠近这座帝国的权力中心,肃穆的气氛便越是浓重。
赵信勒住马缰,抬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进。他望着那座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帝都,心中突然没有太多即将受封领赏的喜悦,反而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前几日部下的告诫仍然回响在耳边。的确,自己和玉漱公主的举动过于密切了,哪怕一切都是规规矩矩,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但其他人并不会这么想。赵信毫不怀疑军中会有其他人乃至皇帝的眼线,恐怕这点风言风语早就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嬴政会怎么看他?会相信他吗?还是龙颜大怒?
关外大捷,斩获颇丰,固然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但这些能够掩盖那些风言风语吗?想到这里赵信不免有些头疼。
“传令!”
赵信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大军按原定计划,自行返回蓝田大营休整,交由王贲将军统辖。南宫彦、徐贵,点一百亲兵,随本将继续护送丽妃娘娘车驾入城!”
“末将遵命!”
王贲等人抱拳领命。大军缓缓转向,朝着蓝田大营的方向开拔,而赵信则带着一小队精锐,护卫着那辆华贵却气氛凝滞的马车,向着咸阳城门行去。
随着咸阳高耸的城门越来越近,队伍中那股凯旋而归的兴奋感也渐渐压抑不住。尤其是南宫彦、徐贵等几位核心将领,开始低声交谈起来,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总算是回来了!”
南宫彦搓着手,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他娘的,关外风沙吃得够够的,这回可得在咸阳好好歇歇,陛下定然不吝封赏!”
徐贵相对沉稳些,但也眼含期待:“此战斩获颇丰,击溃高丽主力,更重创了匈奴五万骑,此乃近年来罕见之大捷。按我大秦军功爵制,我等……”
“封侯!必定是封侯!”
另一名偏将激动地插嘴。
“上将军自不必说,我等追随上将军,斩首立功,说不定也能混个低等爵位,光是赏赐的田宅金银,就够几辈子吃用不尽了!”
他眼里几乎要放出光来,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购置良田美宅。
“瞧你那点出息!”
南宫彦笑骂一句,但自己也忍不住畅想。
“田宅金银自然好,但老子更在意那名头!若能得个左庶长的爵位,光宗耀祖,那才叫真痛快!回去族谱都得给老子单开一页!”
又一人接口道:“不知会是何等封号?若是能得个有食邑的实封,哪怕只有几百户,那也是世代传家的基业啊!”
众人纷纷点头,对那代表着地位与财富的“食邑”充满了向往。
王贲虽已奉命率大军离开,但留下的几位将领依旧讨论得热火朝天,话题围绕着可能的爵位等级、封号、赏赐的金币数量、良田美妾,气氛热烈,仿佛荣华富贵已唾手可得。唯有赵信,骑在马上,沉默地听着部下的议论,心中的那丝不安却如同阴云般愈发浓重。加官进爵固然可喜,但帝王心术,深似海。他只希望那日山丘上的事情,不要成为变数。
……
视线转回数日之前的咸阳宫,四海归一殿。
始皇帝嬴政端坐于龙椅之上,尽管面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中的锐利与威严却丝毫未减。他手中拿着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军报,一份来自蒙恬,详细陈述了长城沿线对匈奴残余势力的清剿和防务加强;另一份,则是赵信派快马送来的捷报。
“好!好一个赵信!”
嬴政的声音洪亮,带着难得的畅快笑意,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以寡敌众,千里奔袭,斩首高丽大将,更击溃匈奴五万骑!扬我大秦之威于关外!此乃擎天保驾之功!”
殿下的文武百官见状,纷纷躬身道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天佑大秦,得此良将!”
嬴政心情极佳,甚至在朝会开始前,便对身旁的近侍朗声道:“赵信此战,功在社稷!朕要重赏,必要封侯!以此激励我将士用命,保疆卫土!”
皇帝的金口玉言,迅速传遍了朝堂。
然而,狂喜之后,嬴政更深层的帝王思维开始运转,他手指敲打着军报上“歼匈奴五万骑”那一行字,目光变得无比深邃。
五万匈奴骑兵!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匈奴人口本就不多,能战之青壮更为有限。此次折损五万精锐,对于匈奴而言,绝非伤筋动骨,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元气大伤,甚至可称毁灭性打击!其部落联盟内部必因此次惨败而陷入混乱和权力争夺,短期内绝无可能再组织起如此规模、具有威胁的南下寇边行动。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北疆至少将迎来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和平!
意味着蒙恬的三十万北疆军压力骤减,可以更从容地巩固防线,甚至轮换休整。
意味着帝国可以将原本用于应对北方威胁的巨大人力、物力、财力,暂时抽调出来,投入到其他更重要的方向——比如继续南征百越,或是加速推进国内那些浩大的工程(阿房宫、皇陵、驰道),或是安抚内部,积蓄国力。
这是一个战略窗口期,是天赐的良机!而这一切,很大程度上源于赵信这场出乎意料的大胜。想到这里,嬴政对赵信的欣赏和看重又增添了几分。此子确是一员福将,更是锐气逼人的悍将。
……
但正式的朝会过后,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丞相李斯并未离去,而是与几位嬴姓宗室的重臣一同,请求秘密觐见。嬴政于偏殿接见了他们。
“陛下!”
李斯手持一份帛书,神色凝重地呈上。
“臣等本不应在陛下欢欣之时扰扰圣听,然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关乎陛下威严,臣等不敢不报。”
嬴政接过帛书,迅速浏览了一遍,眉头渐渐锁紧,帛书上详细描述了丽妃娘娘如何每日亲近赵信,以及最后那日两人单独登山(再次选择性忽略了背景板将领和亲兵)良久方归之事。
“荒谬!”
嬴政将帛书掷于案上,声音沉了下来。
“赵信刚立下不世之功,此等多是风言风语,岂可轻信?”
一位宗室老臣立刻上前,语气严厉:“陛下!皇家威严重于泰山,岂容丝毫玷污?即便仅是流言,也必须对赵信施以惩戒,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嬴政沉默了,初闻此事,他确实涌起一阵帝王固有的猜忌和怒火,但李斯如此急切地联合宗室,非要在此刻打压势头正盛的赵信,反而让他心中的怒火降温了几分。
他太了解李斯了,赵信的快速崛起,是否让这位权力欲极重的丞相感到了威胁?帝王心术,重在平衡,嬴政不会轻易偏信任何一方。
“此事,朕知道了。”
嬴政脸上看不出喜怒。
“宗室所虑,不无道理。然赵信刚立大功,仅凭风闻便加以严惩,亦恐寒了将士之心。此事朕自有分寸,尔等退下吧。”
李斯与宗室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皇帝心中已起疑窦,目的部分达到,便也不再紧逼,行礼告退。
……
咸阳城下,赵信的队伍已行至宫门前广场。南宫彦等人整理着甲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受封时的光荣场面。
就在此时,一队身着黑衣的宫廷郎官快步迎来,为首一名内侍宦官手持节杖,朗声道:“陛下有旨!”
赵信立刻翻身下马,身后众将及兵士也齐齐跪倒听旨。
那宦官展开帛书,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口谕:上将军赵信及所属将士,远征劳苦,功勋卓着,朕心甚慰。然朕体恤将士辛劳,特准不必即刻入宫觐见,可各自归府妥善休整。一应封赏,容后再议。钦此——!”
旨意宣罢,现场一片死寂,方才还在热烈讨论封侯赐田的南宫彦、徐贵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冻僵,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错愕、茫然,最终化为惊惧与愤懑。凯旋主帅及将领不入宫面圣?这是前所未有的冷遇!是一种极其不善的信号!
那宦官顿了顿,目光转向马车:“另有旨意:丽妃娘娘路途劳顿,暂且移驾驿馆歇息,等候宫中安排。护送将士,就此解散归营。”
说完,宦官合上帛书:“上将军,请接旨吧。”
赵信心中猛地一沉,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果然!流言或密报已经生效了。他压下翻腾的心绪,面无表情道:“末将……赵信,接旨。谢陛下隆恩。”
身后的部将们面面相觑,如坠冰窟。
那宦官引着玉漱公主的车驾转向驿馆。车帘毫无动静。
“将军,这……”
南宫彦凑上前,声音都带着颤。
赵信抬手制止了他,深吸一口气:“陛下体恤,让我等先行回府。都散了吧。”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郁闷。
“可是将军……”
“执行命令!”
赵信语气加重。
众将无奈,只得惶惑不安地散去,来时路上的所有憧憬,此刻都化为了泡影和担忧。
赵信独自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车驾和近在咫尺的宫门,长长地、郁闷地吐出一口浊气。就在他准备调转马头离开之时,宫门再次开启,另一名内侍急匆匆地小跑而来。
“上将军留步!陛下另有旨意!”
赵信一怔,立即拜倒在地,尚未走远的南宫彦等人也急忙折返,跪伏在地。
新来的内侍展开另一卷帛书,声音清晰而庄重:“诏曰:上将军赵信,统兵有方,远征关外,斩将破敌,扬我国威,功在社稷。特封为忠武侯,赐爵一等,赏千金,帛千匹。其麾下将士,各有封赏,具体由丞相府与太尉府议定后施行。钦此——!”
这突如其来的封赏让众将又惊又喜,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南宫彦等人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甚至比之前更加灿烂。然而在这惊喜之余,却又夹杂着一丝疑惑——既然要封侯赏赐,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宣旨,反而要先给一个冷遇?
赵信叩首接旨:“臣赵信,谢陛下隆恩!”
他站起身,手中握着那卷沉甸甸的诏书,心中已然明了。
这一冷一热,一前一后,皆是帝王心术,陛下既没有忘记他的功劳,给予应得的封赏,表明信任仍在;但又刻意先示以冷淡,提醒他谨言慎行,不可因功自傲,更不可逾越臣子本分。恩威并施,既是奖赏,也是敲打。
“恭喜侯爷!”
内侍脸上堆着笑,将节杖与赏赐清单呈上。
赵信接过,面色平静无波:“有劳公公了。”
众将围上来道贺,喜形于色,唯有赵信心中清明如镜。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咸阳宫,夕阳的余晖为这座权力的巅峰镀上了一层金色,却也更显深邃难测。
他调转马头,在一众亲兵簇拥下向着府邸行去。身后的欢呼声渐渐远去,而他手中的诏书,却仿佛有千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