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天天书吧!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江荣廷站在灵柩前,一身重孝,麻衣的下摆拖在地上,沾了层薄泥。他手里攥着根丈二长的灵幡,松木杆被攥得泛潮,幡面是春梅连夜绣的,正中绣着个“宋”字,边角坠着的白麻丝被风吹得乱颤。这幡本该由长子扛,可宋把头无后,江荣廷便跪在灵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得青肿:“大哥,弟弟替你扛这幡,送你最后一程。”

起灵的时辰到了,八个精壮的团勇抬着灵柩,膝盖压得微微打颤,脚步沉得像踩着铅。江荣廷直起身,灵幡扛在肩上,松木杆压得锁骨生疼,可他半步没晃——他知道,这幡不仅是引路的,更是替宋把头最后看一眼他护了一辈子的金沟。

队伍刚出街口,就见两侧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各井子的把头、山坳里的猎户、甚至连保险队的弟兄,都披了孝布,手里捧着香。有人举着牌位,牌位上写着“宋公天奎之位”,香灰落了满手也浑然不觉。

“是宋把头给了俺全家活路啊……”有个豁了牙的老汉趴在地上,浑浊的眼泪混着泥水流,“那年头遭了灾,是宋把头背着半袋青稞面上门……”

哭声像会传染似的,从街口漫到山根。江荣廷扛着幡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记忆里——这路是宋把头当年领着弟兄们垫的,那棵老槐树是宋把头亲手栽的,连路边那口井,都是宋把头怕弟兄们渴着,带人凿了半月才出水的。

灵柩行至金帮总会的牌坊下,刘绍辰早候在那里。他手里捧着副挽联,宣纸被风掀得直响,墨迹是他连夜写的,笔锋沉得像坠了铁:

上联:护矿卫民,沥胆披肝,百里金沟皆念德

下联:培英扶众,殚精竭虑,一生肝胆自昭天

横批:义贯千秋

两个团勇上前,将挽联挂在牌坊两侧。黑字白底,在阴天下透着股沉甸甸的分量。江荣廷望着那联,喉间一哽——大哥的忠义,哪是文字能写尽的?他当年为护金帮弟兄,胸口挨过两刀,后背中过一枪,那些疤痕,早成了金沟的碑。

灵柩往山上去时,天飘起了细雨。江荣廷的孝衣被打湿,贴在背上冰凉,可他肩上的灵幡始终挺得笔直。庞义、朱顺跟在灵柩两侧,一手扶着棺木,一手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泪。八百团勇的步枪都斜挎着,枪口朝下,像一片沉默的碑林,从山脚一直铺到半山腰。

到了坟地,春梅捧着宋把头的牌位,站在坑边,脸上没泪,只眼神空茫得像蒙了雾。江荣廷亲手将灵幡插进坟前的土里,又弯腰捧了把新土,撒在棺木上:“大哥,这土是金沟的,你踏实歇着。往后,金沟有我,弟兄们有我。”

民团弟兄们齐刷刷跪下,枪托砸在泥地上,发出闷响,连成一片震得地皮发颤的共鸣。八百声“宋大哥,安息”撞在山坳里,像滚过一阵惊雷,惊起一群寒鸦,绕着坟头飞了三圈,才往远处去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白幡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江荣廷望着那杆灵幡在雨中挺立,忽然明白宋大哥为什么要藏起病情、甚至动了抽签的手脚——他要的从不是自己站在高处,而是金沟能安稳,弟兄们能活下去。

风卷着挽联的边角,“义贯千秋”几个字在雨里明明灭灭。江荣廷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忽然比那灵幡杆沉了百倍。

宋把头安葬后,春梅姑娘真的遁入了空门。

如今的春梅,只剩一副血肉躯壳。她的魂,早在那个被金沙换走自由的冬夜,在初见江荣廷时暖过一瞬,又被后来的命运冻成了冰。唯一的念想宋把头也走了,这世间于她,再没什么可留恋的。

她恨透了金子。于她而言,那不过是世间俗物,不过是人亲手给它镀上了魔力。

江荣廷为这事愧疚了一辈子。

江荣廷指尖在桌沿摩挲着,目光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声音里带着刚从迷局里挣出来的清明:“我就在想,咱的金子是越来越多,可不能再让它摆布人了。咱得用它干点实在事。”

“把总想干啥?”刘绍辰往前凑了凑,眼里带着几分期许。这些年跟着江荣廷,他最懂这位把总心里装着的不只是金砂。

江荣廷抬眼,语气定了定:“头一件,办学堂。多办几个,让咱这地面上的娃都能念书,不能一辈子就窝在山沟沟里,睁眼只认得金子。”

刘绍辰当即点头:“这事不难!只要把总一句话,找先生的事我来跑,保准妥当。”

“不行。”江荣廷摆手,语气里带着股执拗,“得办新式学堂,分启蒙堂、小学堂、中学堂。银钱上不用省,吉林城请不来先生,就往奉天去寻,哪怕花双倍的价钱,也得请真能教娃睁眼瞧世界的先生。”

“成!”刘绍辰应得干脆,“我这就去拟个章程,明儿一早就动身。”

“还有一件。”江荣廷续道,“弄个闲人房,把那些没儿没女、没处落脚的老人都接进去,管吃管住,让他们能安安稳稳过完后半辈子。”

刘绍辰眼里暖了暖:“这可是积大德的事,金沟里的老人听了,不定多念想把总的好。”

江荣廷没接话,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桌的纹路,声音低了半截,带着点自己都觉得渺茫的犹豫:“第三件事……说出来怕是你们觉得虚,也未必能成。”

“您说。”刘绍辰看出他眼底的沉郁——那是宋把头的死、春梅的遁世刻下的痕,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江荣廷深吸一口气,像是把满肚子的沉重都吐了出来:“我想让这地面上,人人都能吃上饱饭,都能过上安稳日子。”他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是不是太离谱了?我一个金帮把总,管得了金沟,管得了几百号兄弟,可这东北多大啊……”

春梅的苦像块冰碴子硌在他心里,让他看清了这世道里,多少人被贫穷和苦难攥着喉咙。可他这点力量,实在太轻了。

刘绍辰却没笑,他盯着江荣廷看了半晌,忽然开口:“也不是一点可能没有。”

江荣廷抬眼,眼里带着几分诧异。

“咱现在是金帮把总,管的是金沟这点地界。”刘绍辰往前探了探身,声音压得低却亮,“可若是能走进官府,攥住能让更多人过好日子的权柄呢?到那时,想让东北人吃饱穿暖,未必就是空谈。”

江荣廷猛地抬头,眼里像是落了星子,亮得惊人,可转瞬又暗了暗。他知道刘绍辰说的是理,可那扇门,哪是那么好进的?

“只是这路……”他低声道,指尖在桌上敲了敲,“怕是比挖最深的金矿还难。”

窗外的风卷着槐叶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九月的天已有了凉意,却没人觉得冷——江荣廷眼里那点刚燃起来的火苗,像是能焐热整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