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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销会带来的短暂兴奋与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涟漪荡漾片刻后,便悄然消散。生活再次被拉回熟悉的轨道——嘈杂的菜市场,角落里那个依旧冷清的摊位,还有永无止境、需要精打细算的拮据日子。

领导那句“记一下”的指示,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任何实质性的东西。王主任又往市场管理办公室跑了几趟,言辞恳切地打听是否有“上面”来的采购意向,每次归来,脸上都难掩失望。晓燕的心态反倒逐渐平和下来,不再怀抱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更加沉静地守着她的酱料坛子,以及日渐稀少的饼粥订单。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就潜伏在最不经意的角落。

一个寻常的午后,娟子风风火火地跑来,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红光,压低的声音却带着颤抖:“晓燕姐!好事!天大的好事!”

这语气,这措辞,与王主任当初如出一辙,晓燕心头条件反射般一紧,手中擦拭瓶口的布停了下来:“又…又怎么了?不会是哪个展销会又点名要我去吧?”

“不是!不是展销会!”娟子连连摆手,喘匀了气才急急道,“是…是苏联专家楼那边!娜塔莎,就是那个身材富态、总爱笑的苏联阿姨,她托人问过来,说你能不能做一种…甜的饼?夹着果酱或者豆沙馅儿的那种?她说他们那儿的人习惯吃甜食,想订一大批,送给其他专家家属当礼物呢!”

甜的饼?豆沙馅?果酱馅?还要大批量?当作礼品?

晓燕怔住了。她熟悉的领域是咸香的鸡蛋灌饼和最简单的糖饼,豆沙、果酱这类需要精细处理的馅料,她从未涉足过。而且,“一大批”究竟是多少?她心里完全没底,本能地想要退缩。但娟子紧接着的话,让她到了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

“娜塔莎说了,可以用外汇券或者全国粮票结算!”娟子眼睛亮得惊人,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巨款”的憧憬,“而且…她们给出的价钱,比市面高不少呢!”

外汇券!全国粮票!这两个词对晓燕而言,意味着难以想象的购买力和实实在在的生活改善。那“从优”的价格,更是散发着无法抗拒的诱惑。

内心几番挣扎,对改变现状的迫切渴望最终压倒了最初的忐忑。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行!我试试!但得先让她尝尝样品,她说行才行!”

她立刻翻出母亲留下的那本边角卷曲的食谱,在后面的附录里,果然找到了几页关于豆沙和简易果酱的制作方法,只是分量都是家庭式的,很小。她如获至宝,连夜埋头研究。

接下来的两天,她狭小的居所俨然变成了“甜品研发中心”。红豆需要耐心煮烂、过滤、再用小火慢慢翻炒成沙,甜腻的热气熏得人头晕;水果熬煮成果酱,酸甜的气味与豆沙的甜香交织。她反复调试糖的比例,试验饼皮的配方,既要保证饼皮的酥脆层次,又要能妥帖地包裹住流心的馅料而不破皮露馅。

失败接踵而至。不是豆沙火候过了带着焦糊味,就是饼皮过于厚实塌软,或是馅料太多在烙制时不堪重负地漏出,在鏊子上留下狼藉的痕迹。浪费了珍贵的白糖和面粉,每一次失败都让她心疼得直抽气。

终于,在经历无数次灰头土脸的尝试后,她做出了几批勉强能入眼的“豆沙酥饼”和“苹果酱饼”。她自己尝了,味道尚可,但距离“精美礼品”的标准,似乎还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让娟子将这份尚不完美的样品给娜塔莎送去。

没想到,第二天娜塔莎竟亲自来了,圆润的脸上笑逐颜开,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俄语词汇连连赞叹:“哈拉勺!欧钦哈拉勺!(好!非常好!)”她当场就拍板订下了五十个豆沙酥饼和三十个苹果酱饼,要求用干净美观的纸盒包装好,并且,三天后就要!

五十加三十!整整八十个!还是工艺远比咸口饼复杂的甜饼!晓燕的心被喜悦和忧虑同时攫住。喜的是这确是一笔前所未有的“大订单”,收入可观;忧的是时间如此紧迫,任务如此繁重,单凭她一人之力,如何能够完成?

但箭已搭在弦上。她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份沉甸甸的订单。

接下来的三天,晓燕陷入了疯狂运转的状态。每天天色未明就起身熬煮豆沙、熬制果酱,然后是没完没了地揉面、包馅、烙饼。狭小的空间里热气蒸腾,甜腻的香气混合着油香,几乎令人窒息。

她一个人实在难以应付。揉面揉得手腕酸软肿胀,包馅包到指尖僵硬,长时间盯着灼热的鏊子,眼睛干涩发花。娟子一放学就赶来帮忙,清洗工具、打包封装,也累得筋疲力尽。

赵大军闻讯来看热闹,立刻被抓住当了壮丁,主要负责蹬着三轮车满城跑,去更远的副食店或特定供应点抢购急剧消耗的白糖和红豆,累得他叫苦不迭:“妹子!你这哪是做饼?这简直比厂里赶工还累人!”

郑工也循着味儿过来,对着她那原始的土灶和单头鏊子,又是一番“热效率低下”、“受热面不均”的技术批判,继而兴致勃勃地想要设计一个“多饼同烙高效节能装置”,被晓燕哭笑不得地婉拒了。

王主任前来视察进度,被这热火朝天、近乎混乱的场面惊了一下,随即转为大喜:“好好干!晓燕!这可是涉外业务,代表着咱们中国劳动妇女的形象和手艺!”她甚至特批,从街道活动室的库存里找了些印着喜庆图案、相对体面的纸盒子送来用作包装。

三天期限截止,晓燕几乎是虚脱地看着那八十盒精心包装好的甜饼被娜塔莎派来的人取走。她累得连弯曲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耗尽,但摸着换回来的那厚厚一沓外汇券和全国粮票,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感冲刷着全身的疲惫。

这笔收入,几乎抵得上她平日里在菜市场辛苦摆摊一个月的所得!

然而,这份甜蜜的负担刚刚卸下,新的、更复杂的难题便接踵而至。

娜塔莎的订单,仿佛无意间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很快,通过专家家属圈子内部的口口相传,陆续有其他国家的专家家属找上门来,提出了各式各样、甚至有些稀奇古怪的需求。

德国专家的夫人想要一种“低糖、富含麸皮”的全麦饼;日本专家的家属希望能定制夹着鱼松和烤海苔的“咸鲜风味”薄饼;甚至那位带着私人厨师的法国专家,也派了人来,饶有兴致地探讨能否制作出一种接近“可颂”口感的起酥饼……

需求五花八门,要求愈发精细甚至堪称刁钻。订单批量虽然都不算巨大,但无一例外要求“纯手工制作”、“品质上乘”,并且愿意为此支付高昂的费用——通常以外汇券或一些紧俏物资凭证结算。

这些纷至沓来的订单,对晓燕而言,既是充满诱惑的机遇,也是步步惊心的挑战。她这间小作坊,设备原始,产能有限,她的知识储备在面对这些异国风味时,更是捉襟见肘。许多原料,诸如全麦粉、鱼松、优质海苔、乃至制作起酥所需的黄油,她不仅没做过,有些甚至连听都没听过,根本不知该去何处寻购。

她开始疲于奔命。尝试新配方、学习新工艺、满城寻找稀缺原料、熬夜赶制订单。整个人像一根被持续拉扯的橡皮筋,紧绷到了极限。睡眠严重不足,眼眶下沉淀着浓重的青黑,连续的高强度劳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她的脾气也变得有些急躁易怒。

娟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状态,试探着问:“晓燕姐,咱们……真的能接得过来吗?要不…推掉一些比较难的?”

晓燕看着那些象征着财富和机会的外汇券,用力咬了咬下唇,眼里是固执的光:“接!能接多少接多少!”

她开始更加疯狂地压榨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和精力。白天仍需去菜市场守摊(如今摊位几乎变成了纯粹的酱料展示点),下午和整个夜晚则完全扑在那间闷热的小屋里,钻研各式各样的“国际订单”。屋内堆满了各种陌生的食材和失败的试验品,显得拥挤而凌乱。

混乱之中,出错在所难免。一次给德国专家家的低糖全麦饼,她忙中出错,误将糖当作盐撒了进去,结果做出了一批味道诡异的甜咸混合饼,只能全部报废,损失惨重。还有一次因赶工心急,饼尚未完全冷却便装入盒中,水汽回流洇湿了包装,引来了客户的抱怨。

产品的质量,开始出现不稳定的迹象。

更大的隐患来自于原料供应。那些稀有的、进口的食材时有时无,价格波动极大。为了抢购到一点必需的黄油,她不得不求助赵大军去找他那些门路广的“哥们”想办法,代价是允出去几张成品饼。为了买到符合要求的烤海苔,她跑遍了全市大小副食店和侨汇商店,几乎磨破了鞋底。

成本在急剧攀升,利润空间被不断压缩。她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摆摊时那种锱铢必较、如履薄冰的状态,甚至更为糟糕。因为现在的每一次投入,风险都远比当初卖几瓶酱、几张饼要大得多。

一天深夜,她正手忙脚乱地同时照看着三锅不同的馅料——一锅豆沙,一锅苹果酱,还有一锅试验性质的蘑菇鸡肉馅。炉膛里因新添了蜂窝煤而火势过旺,那锅苹果酱毫无征兆地“噗”一声沸腾溢出,粘稠滚烫的糖浆泼洒在炽热的炉壁上,瞬间爆起一股浓黑的焦烟和刺鼻的糊味!

她吓得失声惊叫,手忙脚乱地去端滚烫的锅子,指尖传来一阵剧痛,锅子“哐当”一声脱手砸在地上,滚烫的、粘稠的果酱四处飞溅,一片狼藉。

看着满地黏糊糊、黑漆漆的残骸,闻着空气中令人窒息的焦糊气味,再低头看看自己瞬间烫红起泡的手指,以及屋里堆积如山、亟待完成的订单……连续多日积累的疲惫、压力、委屈和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强撑的意志。

她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墙壁滑蹲下去,将脸埋进臂弯里,放声痛哭起来。

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惊动了隔壁的周奶奶和邻里。周奶奶披衣过来,推开虚掩的房门,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帮她收拾,一边收拾一边心疼地叹息:“孩子啊,这么拼命是图个啥呀?钱是赚不完的,可身子骨是自己的,熬坏了可怎么得了……”

晓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哽咽道:“…我…我也不想这样…可是…订单…外汇券…机会难得…”

她恍然惊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循环:为了抓住这些诱人的机会赚钱,她拼命接下所有订单;订单越多,她就越是忙乱不堪,成本越高,质量越难保证;而为了维持信誉、弥补失误,她又不得不投入更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从而变得更加焦虑、疲惫,濒临崩溃……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出路吗?母亲留下这本食谱的初衷,难道是让她像现在这样,疲于奔命地去制作各种自己并不熟悉、甚至有些奇怪的饼点吗?

曾经代表着希望和转机的甜蜜订单,如今变成了压在肩头难以承受的沉重负担。外汇券那诱人的光芒,此刻也掩盖不住她身心俱疲的黯淡与茫然。

她第一次开始认真地、带着痛楚地思考:也许,娟子说的是对的?她是不是应该停下来,好好想一想,究竟什么才是适合自己的道路?

可是,如果真的停下来,她又该往哪里去?难道退回那个只能售卖冷饼凉粥、看不到丝毫希望的菜市场角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