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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带来的那场短暂风暴过后,家中的空气凝滞如胶。孙秀英摔门入内,整日未出,饭食皆由林小宝战战兢兢端入。那沉默并非平息,更像是暴风雨前压抑的、令人不安的死寂,蕴着随时可能再度爆发的张力。

林晓燕蜷缩在布帘后,心跳仍未平复,掌心那叠被陈默拾回、略带潮气的毛票硬币,硌得生疼。她反复回想方才一幕:陈默平静的谎言,他递还钱时看不出情绪的眼眸,离去时挺拔的背影……这一切恍若幻梦。

他为何帮她?仅是路见不平?抑或……

脸颊莫名发烫,她急急摇头,驱散那些不合时宜的纷乱念头。眼下绝非思量此时。孙秀英绝不会罢休,赵办事员亦是潜在威胁。她的摊子,还能存续吗?

次日凌晨,她几乎是怀揣赴死之心,照旧悄声起床。出乎意料,孙秀英房门紧闭,寂然无声。她顺利溜出,完成一应准备,推车走向老地方时,每一步都踏在心跳上。

然而,一路异常顺遂。乃至巷口,她敏感察觉,平日晃悠的市管身影似也匿迹。摊子支起后,熟客依旧络绎,仿佛昨日家中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姑娘,昨儿咋没来?叫我白跑一趟。”刘叔抱怨着,仍爽快要了两份加蛋饼。

“有些事…”晓燕含糊应着,手下利索忙活,心下惊疑不定。

“听说昨儿市管突击,把前街几个摊端了,罚了不少钱!”一买粥工人压低嗓与同伴议论,“咱这边倒消停。”

“可不,邪门…”

晓燕心猛一跳。昨日?突击?偏是陈默来过之后?岂是巧合?

她不敢深究,但那高悬的心,莫名落下一半。无论如何,眼前危机似暂解。

生意依旧红火,天愈冷,热粥越发讨喜。但她较以往更警惕,耳如天线,目不时扫视巷口,任何风吹草动皆令她心惊。

下午收摊归,她刻意绕至厂宣传栏前。果然,那纸鼓励“第三产业”的通知犹在,旁新贴了几张安全生产画。她驻足佯看,耳捕捉周遭工人议论。

“……说鼓励,哪容易?申请表一沓,要车间盖章,工会审核…”

“就是,摆明做样子,真申请没几个…”

“机修老马家媳妇申请缝纫组,跑断腿还没批…”

“没门路,难呐…”

晓燕默然听着,心底因通知燃起的微火渐熄。是啊,纵政策允许,层层关卡,于她皆是天堑。她仍只能是个“地下者”。

悻悻返家,近筒子楼时,却见一瘦小身影立于楼洞口,探头探脑向内张望,是娟子。

“娟子?”晓燕唤道。

娟子一惊,猛回头见是她,蜡黄小脸露如释重负又紧张之色:“晓燕姐!你可回了!”

“咋了?寻我有事?”晓燕推车近前。

娟子搓着冻红的手,眼神躲闪,压低声道:“晓燕姐…我…我妈病又重了,咳得凶,想带她去卫生院瞧瞧…可…可钱不凑手…”声愈低,头愈垂,脚尖无意识碾地上石子,“我…知你也不宽裕…可…可实在没法子了…”

晓燕望娟子身上那件显短、洗白的旧棉袄,看她冻红的耳与指,心下一酸。知她家况,父早逝,母多病,下有弟,全仗娟子糊纸盒捡废品维生。

“还差多少?”晓燕轻声问。

“…差…差三毛…”娟子声细若蚊,浸透羞愧。

晓燕几未犹豫,自贴身口袋——非那营业钱袋,是她另分出的一点备用——摸出三张一毛纸币,塞入娟子掌心:“快拿去,给婶子瞧病要紧。”

娟子猛抬头,眼瞬涌泪,紧攥那三毛钱,若攥救命稻草,唇哆嗦:“晓燕姐…谢…谢您!我…我往后一定还!我多糊纸盒!多捡煤核!”

“快去,”晓燕拍她肩,“莫提还不还,紧着瞧病。”

娟子用力点头,抹泪转身飞跑而去,瘦小身影速没于楼道拐角。

晓燕望其背影,心沉甸甸。三毛钱,于她,意味要卖六个不加蛋饼,或三套饼粥。然较娟子母病,此又算何。在这冰冷世道,她们这般挣扎求生的女子,或唯彼此间,能体味这微末暖意。

然这丝暖,速被家中冰冷现实击碎。

一入门,即感气氛异样。孙秀英竟未午睡,坐于客厅唯一椅上,面色阴沉欲雨。林卫国不在。

孙秀英目光如冰锥,直刺晓燕,携审视与算计。

“舍得回了?”她冷声开口,“生意不赖啊?都能随手借人三毛了?真阔了!”

晓燕心猛沉!她怎知?方才楼下与娟子言谈,被窥见了?

“怎?哑了?”孙秀英起身,步步逼近,声不高,却满含压迫,“看来那小技术员未诳人,你是真能耐了,挣不少‘干净钱’呐?”

晓燕紧抿唇,背抵冰冷门板,一言不发。

“行,你能挣,是本事。”孙秀英话锋遽转,语气变作古怪“通情达理”,“家况你知。你爸那点死工资,养这一大家子紧巴。小宝眼看升初中,补习费、资料费,哪样不要钱?你既能挣,也该分担分担。”

她伸手,摊于晓燕面前,语不容置疑:“往后,月交二十块家用。不然,休想再出去现眼!”

二十块!晓燕倒吸冷气!此几是她现下大半利润!孙秀英此非要分担,是要断她活路,变她为挣钱工具!

“我…我没恁多…”晓燕声颤。

“有无你心知!”孙秀英厉声截断,“交钱,或明儿我便去厂里寻你们车间主任,好生说道你搞‘第三产业’之事!看那小技术员还护不护得住你!”

赤裸威胁!晓燕面色霎惨白。她毫不疑孙秀英做得此等事。以她前途名声相挟。

觑晓燕绝望神情,孙秀英脸上露一丝得意残忍笑。不再逼问,只甩一句:“自家想清!”扭身回屋。

晓燕独站冰冷客厅,遍体生寒。方才助娟子所生暖意荡然无存。绝望如冰潮,再将她淹溺。原来那短暂平静下,涌动着更凶险的暗流。

次日出摊,晓燕魂不守舍。二十块如大山压心。她机械和面、烙饼、盛粥,动作僵硬,几又将饼烙糊。

“姑娘,今儿酱咸了。”一老主顾随口道。

晓燕猛回神,连声道歉:“对不住叔,我…我给您重做…”

“没事没事,凑合吃。”老主顾摆手离去。

晓燕望其背影,满心挫败。此般不行。

午间收摊,她推车,鬼使神差未直归家,绕至厂图书馆附近——知陈默偶来此查技资。

她亦不知欲何为,或只想远眺那唯一曾援手之人,或…寻一丝虚无慰藉。

她躲于图书馆对面秃槐后,踌躇徘徊。冷风刮面生疼。

几欲弃离时,馆门开。陈默与一四旬余、戴镜气质儒雅中年男同出。二人似讨论技题,陈默神情专注,不时颔首。

中年男拍陈默肩,笑和蔼:“小陈啊,此番攻坚多亏你改进方案,效率大升!年轻人,肯钻,有前途!好生干!”

“谢张工鼓励,我必努力。”陈默谦逊而不失分寸。

张工又笑言数句,方转身离去。

陈默原地目送张工远,方转身推过倚旁单车。一抬头,目光不经意扫过街对面,恰见躲树后未及藏妥的林晓燕。

他一怔,显是意外。

晓燕脸瞬涨红,若做坏事被逮现形,手足无措,转身欲逃。

“林晓燕。”陈默唤住她,推车穿街至前。目光在她冻红鼻尖与惶乱眼上停驻,“有事?”

“没…没事…”晓燕垂首,声几不闻,“我…就路过…”

陈默看她,未戳穿拙劣谎言。默然数秒,忽开口,声仍平静:“遇麻烦了?是家事,或…市管?”

晓燕猛抬头,撞入他清澈平静的眸。那目光似有力量,穿透她所有伪装坚强。委屈绝望瞬涌心头,鼻尖一酸,眶即红。她死咬唇,强忍未在他前落泪。

她摇头,复急点头,己亦不清究竟,终哽咽着,极小声混乱道:“她…她要我交二十块…家用…”

话出口即悔。为何同他言此?他凭何听她这些破事?

陈默闻之,眉几不可察一蹙,旋即舒展。未追问“她”为谁,未评要求合理否,只若有所思颔首。

“二十块…”他重复此数,若在权衡。继而抬首望晓燕,语气平淡若言寻常小事:“知晓了。莫过忧,紧着眼前事做。饼糊了,便无人买了。”

言毕,冲她微颔首,跨上车,蹬踏而去,轮碾枯叶沙沙作响,速远。

晓燕独站原地,望其消失方向,心乱如麻。他那句“知晓了”是何意?莫过忧?焉能不忧?可他末句“饼糊了”又似提醒,无论何如,眼前能抓住的,方最紧要。

冷风过,卷起尘土枯叶。晓燕裹紧棉袄,推起小车,一步一印,沉重向家行去。而那句“知晓了”背后的深意,与即将到来的月缴二十块的重压,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寒意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