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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这根指骨,便是他赠与我们的谢礼。”

一碗热腾腾的肉臊面滑入腹中,带来的暖意却未能驱散屋内的沉寂,反而让这份沉默显得更加粘稠。

仿佛已经成了习惯,当徐叙碗里只剩下一点浑浊的汤底时,张老太那浑浊的眼珠便下意识地转了过来。

她枯槁的手指在桌沿无意识地敲了敲,喉咙里挤出沙哑的询问,“还续面吗小伙子?”

“不了。”徐叙摆了摆手,他端起那只粗瓷大碗,仰头将残余的面汤一饮而尽。

银珠见状利落起身,将桌上的碗筷都收进了厨房。

张老太的动作比之前更加迟缓了,每一次挪动都显得异常费劲。

关节僵硬,连擦桌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很吃力。

她拿起抹布,在那张被岁月磨砺得光滑的旧桌面上反复擦拭,直到桌面变得锃亮,她才缓缓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老藤椅里。

我擦了擦嘴角的油渍,说不出来这碗肉臊面到底是什么味道。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虚掩的房门,门缝里透出一点昏暗的光。

张老头的病显然不轻。

老伴的身体早已失去了往昔的温度,变得冰冷僵硬,而这一切,他都未曾察觉。

只是不知,张老太走后,他该如何面对此后空寂的岁月。

这屋里,每一寸角落都浸满了两人数十年来相濡以沫的平淡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张老太粗糙如树皮的手指,不知何时又捻上了那根挂在颈间的红绳。

指骨微微泛黄,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我清楚地记得,在面店里,她分明是将它小心地揣进了口袋深处。

此刻,她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反复摩挲着那截冰冷坚硬的人骨。

她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悠远。

“我和老头子啊……打小就认得,十六岁那年,就成了亲,就在我们成婚的那年入冬,救下了一个男人……”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落在遥远的过去。

“这根指骨,便是他赠与我们的谢礼。”

“成了家,总得糊口,我们就靠着祖上的手艺,在这巷子里支起了这家面店,我跟着我娘学的那手炒肉臊的绝活,老头子呢,就负责和面、揉面、拉面、煮面。”

“那时候的江柳县啊,是真穷,家家户户都紧巴巴的,不过好在靠着海,常有些外地的船老板、商人跑来打渔捞货。”

“我们这小店赚不了什么大钱,可也饿不着肚子,日子嘛,就像那灶膛里烧着的柴火,平平淡淡,却也暖烘烘的,一天天也就这么过了。”

“也是秋天马上入冬,天凉飕飕的。”

“那天生意格外晚,收拾打扫完,都快夜里十一点了,我们俩累得直不起腰,正打算关门落锁回家,就在这时候……”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当年的惊悸。

“一个男人,瞧着三十多岁,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手刚扶上门框,整个人就‘扑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我们门槛外头!”

“那模样,太吓人了。”

“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蜡黄蜡黄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眼窝深陷下去,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微微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嗬嗬的喘气声。”

“一看就是不知饿了多久,饿得连魂儿都快没了。”

“老头子赶紧和我把他搀起来,扶到店里那张长条凳上靠着,我急忙倒了杯热水,小心地喂他喝下去,那热水一下肚,他身上才好像有了一点点活气儿。”

“可那会儿,灶上的肉臊早就卖得精光,一点不剩。”

“老头子没法子,只好麻利地给他下了一碗清汤素面,还心疼地往锅里磕了个鸡蛋卧进去。”

“那时候,肉可是精贵东西,我们每天都算计着买,生怕买多了放不住,味道一差,这辛辛苦苦攒下的好名声可就砸了。”

“那男人稍微缓过点劲儿,一闻到面香,眼睛都直了,也顾不上烫,几乎是扑在碗上,用筷子把面条往嘴里猛扒拉,狼吞虎咽。”

“老头子又给他续了两碗面,那男人脸上才稍微恢复些血色。”

“一碗面,连汤带水,一下子就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碗底亮得能照人。”

“老头子瞧他那饿鬼投胎似的样儿,二话没说,又给他续了两碗,直到第三碗面汤见了底,那男人脸上才慢慢透出一点点活人的血色,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了。”

“他吃完,身子刚有点力气,挣扎着就要往地上跪,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感谢救命之恩的话,老头子赶紧一把将他拦腰抱住,硬是把他按回了凳子上。”

“那男人满脸都是感激和窘迫,手在身上摸索来摸索去,可破旧的衣裳兜里空空如也,连一个铜板都摸不出来。”

“最后,他的手伸进了怀里,摸索了好一阵,才颤巍巍地掏出了……就是这根指骨。”张老太的手指捏紧了那截指骨。

“明眼人一看,这……这不是人身上的骨头嘛!我和老头子心里‘咯噔’一下,后背都窜起一股凉气,腿肚子有些发软。”

“可看他那样子,眼神虽然带着惊惶,却不像是个心肠歹毒的坏种,我们强按下心头的怦怦乱跳和那丝恐惧,听他结结巴巴地往下讲。”

“他说我们两口子这是救了他的命。”

“他逃亡数十天,全靠翻捡着路边的垃圾堆,才勉强撑到了现在,实在饿得受不了了看见我们这小面店里还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才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拖着身子挪了进来。”

张老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说他是在逃命,不敢往人多热闹的地方钻,我们这面店开在七拐八弯的僻静巷子深处,这才让他敢壮着胆子踏进来。”

“后来他告诉我们,他原本是……是什么三才观里的一个道士。”

当“三才观”这三个字从张老太干瘪的嘴唇里吐出来时,我和徐叙几乎是同时猛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