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澈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所有人的思绪都拉扯着,倒退回了数年前,那段被尘封在血与火、压迫与屈辱中的岁月……
那时的草原,天空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暴戾的血色。执掌王庭的,并非如今的颉利,而是来自苍狼部的一位枭雄,论起辈分,算是蒙哥父辈的人物。那位单于实力强横无匹,性格更是崇尚绝对的武力征服。在他的铁腕统治下,整个北狄如同一架疯狂的战车,每一个部落都被灌输了彪悍而暴戾的气息,对南方汉人疆域的侵扰与掠夺达到了顶峰。
连年的征战,确实为北狄带来了大量的粮食、布匹、铁器乃至奴隶,但同时也将无数北狄儿郎的尸骨永远留在了异乡。战争的沉重负担压得许多部落喘不过气,青壮年不断被征调,牧场荒芜,部落内部只剩老弱妇孺在苦苦支撑。厌战的情绪,如同地底暗流,在不少部落中悄然滋生、蔓延。
凌云部,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的凌云部,远非如今雄踞九大核心部族之列的强大存在,只是一个中等偏上的部落。他们天性中带着一丝不同于其他狼性部族的温和与对知识的渴望,对于单于下达的、要求他们不断对汉人边境进行残酷劫掠的命令,从最初的服从,逐渐变成了内心的反感与抗拒。他们开始有意无意地拖延、敷衍,甚至在战斗中“出工不出力”,不再一味地进行无差别的屠杀与掠夺。
这种“消极”的态度,反而为他们打开了一扇意想不到的窗户。他们与汉人接触时,不再只有刀兵相向,偶尔也会有一些小心翼翼的交流。一些胆子大的凌云部族人,开始尝试着,用北狄草原特有的皮毛、药材、良马,与那些同样胆大、追逐利益的汉人行商,进行着最原始的、隐秘的物物交换。
他们发现,原来获取资源,并非只有血腥掠夺这一条路。公平的交易,同样能让他们获得急需的盐铁、茶叶、布帛,而且代价远小于战争。
这一情况,被当时的凌云部高层视为绝密,小心翼翼地掩盖着。他们深知,一旦被崇尚武力征服的单于知晓,等待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这种隐秘的交易网络,在凌云部几代人的经营下,如同地下的暗河,悄无声息地流淌,直至今日,依然在暗中进行,从未被王庭或其他部族察觉。
长此以往,汉人与凌云部之间的关系,变得极其微妙。明面上,他们依旧是厮杀了数百年的世仇;但私底下,却又成了维系着彼此部分生计的、密不可分的商业伙伴。甚至有一些追求暴利、胆大包天的汉商,会铤而走险,在暗影卫某种程度的“默许”甚至引导下,潜入北狄境内,与凌云部进行更大宗的交易。
而当时大晟王朝的统治者,在得知这一情况后,并未像寻常君王那般下令禁止剿灭,而是选择了……默许。并派遣了神秘莫测的暗影卫,主要负责监控和引导这条特殊的渠道,将其纳入掌控。此事即便在大晟朝堂之上,也属于最高机密,知晓者寥寥无几。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凌云部多次在征战中的“消极表现”和“战果不彰”,逐渐引起了那位暴戾单于的注意和杀心。他无法容忍一个不听号令、阳奉阴违的部族存在。
一场关键的大战中,单于强行命令凌云部担任先锋,冲击汉军最坚固的防线。结果可想而知,凌云部的青壮年勇士死伤惨重,元气大伤。而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随着凌云部实力的急剧衰退,单于变本加厉,找各种借口加大对凌云部的税赋剥削,摊派最繁重的劳役,甚至暗中鼓动几个与凌云部世代不合、觊觎他们牧场和资源的部落,不断进行挑衅、骚扰和欺压。
冲突愈演愈烈,流血事件时有发生。凌云部上下,都活在一种压抑和屈辱的氛围之中。
云澈的父亲,当时是部族中一位骁勇而正直的将领,深受族人爱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那几个与凌云部不和的部落,联合起来,悍然偷袭了凌云部最肥美的一处牧场,企图抢走他们赖以过冬的大量牛羊。
云澈的父亲闻讯,怒发冲冠,立刻率领麾下士兵前往阻击。然而,敌人早有预谋,不仅人数占优,而且阴险狡诈,在黑暗中设下埋伏,各种冷箭、陷阱、毒药无所不用其极。
一场混战在漆黑的草原上展开。云澈的父亲虽勇猛,却双拳难敌四手,更防不住那从阴影中射来的冷箭。混战中,他连中六箭!更可怕的是,箭头上都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
当族人拼死将他救回时,他已奄奄一息,伤口乌黑发紫,剧毒迅速蔓延。部族的萨满和巫医竭尽全力,却对这种混合剧毒束手无策,断言除非请动王庭中那些医术更为高超、掌握着某些秘传解毒方法的皇家萨满和巫医,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凌云部的长老们带着珍贵的礼物,日夜兼程赶到王庭,跪在单于的金帐之外,声泪俱下地恳求单于施以援手,派遣皇家萨满救治他们的英雄。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单于冰冷而无情的拒绝。那位暴戾的单于甚至没有露面,只让侍从传出一句荒唐至极、却又符合他冷酷逻辑的理由:
“狼群受伤,要么自己舔舐伤口活下来,变得更强;要么就死在荒野,成为其他野兽的食物,壮大狼群!这是草原的法则!本汗的萨满,只为狼王和最凶猛的獠牙服务,没有闲暇去照料一头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绵羊!”
这冰冷的回应,如同腊月的寒风,瞬间冻僵了所有凌云部使者的心。希望彻底破灭。
最终,云澈的父亲在剧毒和痛苦的折磨下,不治身亡。整个凌云部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之中。他们再次向单于请求,严惩那几个公然袭击、使用剧毒违反草原传统规则的部落。
单于表面上假意应承,说着“定会查明严办”,但转过身,便将其抛之脑后,没有任何实际行动。那几个部落依旧逍遥法外,甚至更加变本加厉。
这一切,都被当时尚且年幼、却已初谙世事的云澈,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他看着敬爱的父亲在痛苦中死去,看着部族长老屈辱地跪求,看着单于那冷漠而虚伪的嘴脸,看着族人在压迫下的悲愤与无助……
就是从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天起,那个曾经天真懵懂、只知在草原上纵马嬉戏的少年云澈,已经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中埋藏着刻骨仇恨、眼神变得异常沉静、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武艺和学识中的……复仇者与觉醒者。
他展现出惊人的天赋,武艺进步神速,心智更是以远超同龄人的速度成熟起来。
草原的政权更替,也在这几年间风云变幻。那位暴戾的苍狼部单于,在一次狩猎中离奇地“意外”暴毙身亡。经过一番并不平静的权力交接,金狼部的颉利最终脱颖而出,成为了新的北狄单于。
颉利的政策,相较于前任,确实缓和了许多。他不再进行无休止的极限压榨,许多原先被压迫得喘不过气的部落得以稍稍喘息,获得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但,草原狼王的本质不会改变。颉利依旧崇尚武力,提倡通过战争掠夺来壮大北狄。只是他的手段更加灵活,更懂得恩威并施。
与此同时,凌云部内部也完成了权力的交替。新一任族长上台,而云澈,也已彻底成长起来,凭借无人能及的武勇和智慧,成为了凌云部新生代无可争议的领袖,被誉为部族百年不遇的天才!在他的带领下,凌云部抓住颉利上位初期相对宽松的环境,励精图治,逐渐恢复元气,实力稳步提升,最终成功跻身北狄九大核心部族之列!
然而,无论外部草原政权如何更迭,无论凌云部内部经历了怎样的兴衰起伏,有一个共识,始终深深烙印在每一个知情凌云部族人的心底,从未动摇——那就是与汉人的秘密联系与贸易,绝不能中断!
在他们看来,这并非背叛。因为,是北狄王庭先背叛了他们!是那位暴戾的单于,漠视他们英雄的死亡,纵容凶手逍遥法外!是在凌云部后来遭遇一场可怕的瘟疫,无数族人痛苦挣扎、濒临死亡,他们再次向王庭求援时,颉利单于虽然语气缓和,却依旧以“王庭药物储备不足,萨满法力有限,难以兼顾”为由,再次搪塞了过去!
就在凌云部陷入绝望之际,是那些与他们长期交易的汉人商人,冒着巨大的风险,送来了大晟特产的、针对草原瘟疫有奇效的草药丹方!正是这些来自“世仇”的药材,控制了疫情,拯救了成千上万凌云部族人的性命!
自此,凌云部上下,对于汉人的敌意几乎消散殆尽。他们虽然坚守着底线,绝不会主动出卖北狄整体的军事布局或核心情报,但也会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将一些无关痛痒的、或是对汉人有利的消息,通过隐秘渠道透露过去。凌云部,就这样成为了整个北狄之中,与汉人关系最密切、最复杂,也最特殊的一个部族。
而云澈本人,在这种环境中成长,对汉人更是几乎没有敌意。相反,他利用部落与汉人贸易的便利,接触到了大量来自南方的书籍、器物乃至思想。他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在汉商的指点下,不仅熟练掌握了汉人的语言文字,更是如饥似渴地阅读了无数汉家典籍。
从《论语》的仁义礼智信,到《孟子》的民贵君轻,从《孙子兵法》的谋略智慧,到诗词歌赋中的情怀与壮美……汉文化那博大精深、璀璨辉煌的殿堂,向他敞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深深地被其中倡导的“仁政”、“王道”、“以和为贵”的理念所吸引和震撼。这与草原上弱肉强食、唯有杀戮与掠夺的生存法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亲眼目睹了太多族人、同伴、亲人在无休止的战争中死去,他内心深处,早已是一个极其坚定的反战者。
一个宏大的理想,开始在他心中萌芽、生长——如果,能将草原,将北狄,也融入这倡导和平、秩序与文明的汉文化圈中,是否就能终结这延续了数百年的血腥循环?是否就不会再有那么多家庭经历生离死别?是否北狄的孩童,也能像汉家儿郎一样,在学堂读书,而非只能在马背上学习杀戮?
这个理想,在当时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转机很快出现。大晟王朝在新皇萧景琰的统治下,以惊人的速度变得强大起来!原本一直被北狄压着打的边军,变得骁勇善战,战术精妙,装备精良,接连给予北狄几次沉重的打击!萧景琰的雄才大略,如同耀眼的星辰,照亮了中原,也传到了北狄。
一天深夜,凌云部迎来了几位极其特殊的客人。他们全身笼罩在黑袍之中,气息内敛,行动无声,正是大晟皇帝萧景琰麾下最神秘的利刃——暗影卫!
原来,萧景琰在整合边境情报时,敏锐地捕捉到了凌云部这个与北狄主流格格不入的特殊存在。他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能在北狄内部打开缺口、分化瓦解其势力的绝佳盟友。因此,他果断派出了暗影卫,进行最高级别的秘密联络。
面对大晟皇帝抛出的橄榄枝,凌云部内部爆发了激烈的争论。一部分长老认为这是引狼入室,背叛狼神,坚决反对;另一部分则认为这是摆脱北狄压迫、为部族谋求新出路的千载良机,极力赞成。
双方争执不下,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部族未来的希望,新生代的最强者,也是最具远见的——云澈。
云澈没有参与争论,他只向暗影卫的使者,提出了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也是他心中理想能否实现的关键:
“大晟皇帝,能否承诺,在将来,将北狄的土地和人民,也视若己出?能否在这里,建立起如同中原那般,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远离战乱、孩童可以读书明理的……美好家园?”
暗影卫使者带来了萧景琰毫不犹豫的、斩钉截铁的回答:
“陛下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日月所照,风雨所至,凡愿弃刀兵、习礼仪、奉正朔者,皆为大晟子民,朕必一视同仁,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幼有所教,老有所养!此,乃朕之承诺,亦是大晟之国策!”
这个回答,深深击中了云澈内心最柔软、也最坚定的地方。
最终,在云澈那决定性的一票支持下,凌云部高层在经过无数次秘密商讨,设定了诸多关于部族自治、文化尊重、贸易特权等详细条款后,与萧景琰的代表,缔结了那份决定未来北疆命运的……秘密盟约。
对于那些繁琐的条款细节,云澈并不十分在意。他心中燃烧的,唯有那个近乎执念的理想——一个没有战火、融合了草原豪迈与汉家文明的……崭新未来。
……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废墟之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博尔术和蒙哥怔怔地听着,脸上的愤怒与不甘早已被巨大的震惊和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他们仿佛随着云澈的讲述,亲身经历了那段充满压迫、背叛、痛苦与抉择的岁月。他们看到了一个部族的挣扎,看到了王庭的冷酷,也看到了一个少年在血与火中的蜕变与觉醒。
他们从未想过,在北狄光鲜强大的表面之下,还隐藏着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秘辛;更未想过,被誉为黄金一代翘楚的云澈,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和……看似遥不可及却又无比坚定的理想。
他们沉默了。久久地沉默。
指责?批判?他们发现自己竟然失去了资格。站在云澈和凌云部的立场上,王庭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一种背叛?那种被至高层漠视、压迫、乃至几乎逼上绝路的痛苦,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又如何能轻言评判?
博尔术缓缓抬起头,脖颈的伤口让他动作僵硬,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一丝理解:“每个人的经历不同,走过的路不同,最终的选择……自然也不同。云澈,我……不会评判你的对错。虽然此刻,我们是敌人,是叛徒与忠诚者的对立……但毕竟,我们曾经……并肩作战过。”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闭上了眼睛:“我的疑惑……已经解开了。给我……一个痛快吧。”
蒙哥也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云澈。他从云澈的讲述中,听到了导致凌云部悲剧的根源,正是来自他父辈那一代的单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和宿命感,交织在他的心头。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既然……心中的疑惑……已经解答……多说……无益……”他每说几个字,都伴随着胸口的剧痛和血沫,“现在……只有一个要求……给我们……一个……痛快!”
云澈看着两位曾经亦友亦敌的同伴,看着他们眼中那归于平静的决绝,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样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剑身依旧清亮,映照着废墟间黯淡的天光,也映照着他自己血迹斑斑、却异常平静的脸庞。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过这片修罗场,卷起细微的尘埃和血腥气,轻轻拂过这三个曾经代表着北狄未来、闪耀草原的年轻天才身上。
博尔术和蒙哥闭上了眼睛,神色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败于云澈之手,死于这曾经最好的同伴、最值得尊敬的对手剑下,对于注定无法存活的重伤之身而言,或许……也是一种宿命的终结与荣耀。他们只求,一个痛快,保留最后的尊严。
云澈最后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充满血腥与回忆的空气永远烙印在肺腑之中。他眼神一凝,手腕微动。
下一瞬,博尔术和蒙哥只感到脖颈间一道微凉的、如同月光拂过的触感。
紧接着,眼前仿佛有璀璨到极致的白光一闪而过,那是生命最后时刻,视网膜捕捉到的、最惊艳也是最短暂的光华。
“嗤——!”
剑锋划过空气与肌肤的轻响,几乎微不可闻。
两道鲜艳的血线,如同骤然绽放的凄美红花,从他们的脖颈间喷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两道短暂而绚烂的弧线,随即混合在一起,化作一片悲壮而哀婉的血色烟雨,徐徐洒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他们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即,所有的生气如同潮水般退去。支撑着的力量消失,博尔术靠着墙壁缓缓滑倒,蒙哥跪着的身躯也向前软软倾颓。
至此,北狄王庭最耀眼的两颗星辰,金狼部与苍狼部寄予厚望的传奇天才,博尔术与蒙哥,在这片被背叛、理想与鲜血浸透的废墟之上,黯然陨落。
风,依旧在吹,呜咽着,仿佛在为这逝去的年轻生命,奏响一曲无言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