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旅长赵天龙部长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端坐在一张宽大、深色、木质厚重的办公桌后。
他穿着一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陆军夏季常服,肩章上那几颗将星在柔和却明亮的顶灯照射下,反射着沉稳而威严的光芒。
与罗小飞记忆中那个在西南军区特战旅训练场上,能顶着烈日、吼声如雷、把一个个心高气傲的侦察兵骂得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的“赵阎王”形象相比,屏幕里的赵天龙。
面色沉静得如同千年不波的深潭,唯有那双隐藏在厚重镜片之后的、如同经过无数次实战淬炼的鹰隼般的眼睛,此刻正透过遥远的物理距离和冰冷的电子屏幕。
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问题核心的、令人心生敬畏的洞察力,平静地、却又无比专注地注视着千里之外、身处简陋掩体中的他们。
在他身后的墙壁上,一幅极其详尽的、覆盖了整面墙的世界地图无声地悬挂着。
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标记和图钉标注着各种只有内部人员才能看懂的信息,无形之中,为这次跨越大陆的视频通话,增添了无比沉重的战略分量和全局视野。
“部长!”罗小飞和黄雅琪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同时从冰冷的折叠椅上弹起,身体绷得笔直,对着屏幕中那位亦师亦父亦上级的老首长,敬了一个无论身处何地、无论状态如何,都依旧标准到可以写入教材的军礼。
王劲松大使也立刻收敛了所有疲惫,肃容端坐,对着屏幕方向郑重地点了点头。
“都坐下吧。”赵天龙的声音透过高保真扬声器传来,带着一丝不可避免的、细微的电流杂音,却依旧洪亮、沉稳,充满了那种久居上位、决策千里的力量感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情况,初步的简报我已经看过了。现在,我需要你们俩。”他的目光在罗小飞和黄雅琪脸上缓缓扫过。
“把前因后果,所有的细节,你们的判断,尤其是关于缅北桑坤的那个……最新的、未经证实但来源特殊的情报,原原本本,给我再讲一遍。不要有任何遗漏,也不要加入过多主观臆测。劲松同志,你也仔细听,从你的角度,看看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是!部长!”罗小飞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细小的冰碴,刺痛了他因紧张而有些干涩的喉咙。
他开始了汇报。他极力让自己的语言保持一种近乎冷酷的简洁和客观,逻辑清晰得像是在陈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作战报告。
他从接到关于陈明远教授在埃塞俄比亚异常失踪的绝密线索开始说起,到如何顶着巨大压力、在信息极不完善的情况下,果断组织并亲自协调岩罕小队实施高风险的武装突袭。
深入矿洞后那远超预期的、令人震惊的非法核设施发现;与索罗门所率武装分子在狭窄黑暗坑道内爆发的、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线上的激烈交火。
亲密战友“山猫”为掩护大家突围,如何壮烈牺牲在那颗该死的狙击子弹下;小队如何拼死从实验室废墟中夺取那枚可能关乎巨大的U盘关键证据。
以及最后,那个如同晴天霹雳般、来自万里之外缅北、由生死弟兄李飞用职业生涯和性命担保的、关于桑坤现身的石破天惊的电话……
他没有任何的添油加醋,没有刻意去渲染战斗的惨烈与悲壮,只是努力将那一桩桩、一件件血与火的事实,如同在沙盘上推演作战方案般,冷静地、一层层地、清晰地铺陈在赵天龙部长那深邃如海的目光之前。
只有当他不可避免地提及“山猫”牺牲前那最后的眼神、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年轻躯体时,他那竭力维持平稳的声线。
才会无法控制地出现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精密仪器受到强干扰般的颤抖和滞涩,但他立刻就用强大的意志力,像是用铁钳死死夹住一般,将其强行压制了下去,只剩下喉结一个不易察觉的、艰难的滚动。
黄雅琪则在罗小飞那充满铁血气息的汇报基础上,进行了极其冷静、逻辑缜密如同手术刀般的补充和更高层面的战略分析。
她重点阐述了桑坤本人出乎意料地出现在缅北,对整个案件战略层面带来的颠覆性冲击和深远影响。
抽丝剥茧地分析了他们在非洲所进行的一系列行动,极有可能只是触及了对方一个可以随时舍弃的、用来吸引火力和注意力的“弃子”。
以及立即、毫不犹豫、集中全力跟进缅北这条突然出现、可能直捣黄龙的新线索,所具有的极端重要性和刻不容缓的紧迫性。
她的措辞精准得像是在操作一套精密的数学公式,每一个判断、每一个推论,背后都有扎实的情报碎片。
逻辑链条或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作为支撑,充分展现了她作为国家安全部门重要负责人,那出色的专业素养、敏锐的战略嗅觉和对复杂局面的超强把控能力。
王劲松大使在一旁始终保持着外交官特有的沉静与专注,只是在黄雅琪分析到此事可能对中非、中埃关系产生潜在影响时,他才适时地插话。
补充了一两点关于他近期与埃塞俄比亚高层及非盟方面进行外交沟通时所感受到的微妙态度变化,以及此事若处理不当可能引发的、一系列需要提前预警和应对的外交连锁反应。
整个汇报过程,持续了将近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仿佛比在矿洞中血战的那几个小时还要漫长,还要消耗心神。
屏幕那端的赵天龙部长,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近乎石雕般的沉默,只有那偶尔抬起、用指关节轻轻敲击光滑红木桌面的动作。
或者是在某个关键节点,端起手边那个印着“八一”军徽、釉色温润的陶瓷茶杯,凑到嘴边轻轻抿上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时,才显示出他并非静止的画面。
他那深邃得如同星空、又锐利得如同刀锋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地锁定在汇报者的身上。
仿佛不是在听,而是在“读”,在评估着每一个涌入耳中信息的真实重量,在权衡着每一个基于现有情报所做判断背后所隐藏的风险与机遇。
当罗小飞那沙哑的声音和黄雅琪那冷静的分析终于落下最后一个音节,狭小的、充满电子设备嗡鸣的掩体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短暂的绝对寂静。
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有机器散热风扇那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嗡”声,像背景噪音一样提醒着时间并未凝固。
屏幕那头的赵天龙,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宽大舒适的真皮办公椅的靠背上,将他那依旧挺拔的身躯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双手十指交叉,自然地放在身前的小腹位置,这个姿势让他显得更加沉稳,也更具压迫感。
他沉默着,那沉默仿佛拥有了千钧的实体重量,穿透屏幕,跨越万里,沉甸甸地压在了远在非洲大陆这间简陋掩体内三个人的胸口,让罗小飞、黄雅琪甚至王劲松,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呼吸困难,仿佛置身于深海之下。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还要低沉一些,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带着一种决定命运走向般的沉重和不容置疑的、属于最高决策层的决断力:
“情况,我已经完全清楚了。”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仿佛是为了让这个结论的分量充分沉淀下来。
他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缓缓扫过屏幕前正襟危坐的三人,“你们在非洲的工作。”他加重了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