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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客栈的天字号客房内,水汽氤氲。

萧凛沐洗完毕,换上了一身洁净的素色常服,连日奔波沾染的仆仆风尘与汗渍被涤荡一空。

然而,热水只能洗去体表的疲惫,却冲不散筋骨深处透出的沉重倦意,更拂不去心头的千钧重担。

他倚在窗边,手中执着一盏清茶,推开了那扇熟悉的雕花木窗。

滇南特有的雨丝,带着山野的沁凉与湿土的微腥,绵密无声地飘洒进来,沾湿了他的袖口。

这间客房,与数月前他下榻时是同一间。

推开轩窗,目光所及,对面那座精巧小院的轮廓依旧。院中那株老梅虬枝盘曲,沉默地立在雨中,只是枝头早已不见了当初那欺霜赛雪的点点娇蕊,唯余苍劲的枝干在雨幕中勾勒出寂寥的剪影。

倒是院角新添了几丛芭蕉,阔大的叶片被雨水洗得碧翠欲滴,在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小院空旷。

物是人非。

当日那梅下惊鸿一瞥的倩影,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宫。

此情此景,如同一把无形的钩子,将他心底压抑的思念猛地扯出,汹涌地漫过四肢百骸,比窗外的雨丝更加细密,更加无处可逃。

那蚀骨的相思,混合着身体的极度疲惫,形成一种奇异的煎熬——头脑沉重如灌铅,心绪却纷乱如麻,毫无睡意。

他放下茶盏,步履有些沉重地走至桌案前。

铺开素白的宣纸,研墨,提笔。

墨香在湿润的空气里散开。他胸中似有万语千言亟待倾吐……可笔尖悬在纸上,竟不知该从哪一个字落笔才配得上心头那份沉甸甸的份量。

他尝试着书写,可无论怎样的词句,落在纸上都显得苍白无力,无法描摹心中情感的万一。

写写停停,揉皱的纸团如同他此刻无法舒展的心绪,渐渐堆满了桌角。

良久,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铺开一张纸。

这一次,他凝神静气,落笔沉稳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勾勒心尖上那人的眉眼。

卿卿如晤:

滇南五月瘴云沉,孤驻吉祥客栈夜听急雨。

骤见庭中芭蕉新展,恍若卿昔年立雪折梅影——春寒飞絮,卿素手拂落梅上雪,广袖翩跹,呵气成云。孤立廊下观卿如观鹤,未料寒霜早入骨,至今灼心。

奉旨寻人数日,踏遍十二驿皆逢冷雨,方知山河万里不过寻卿的注脚。驿道马蹄每响,总疑是卿环佩轻鸣;竹楼灯火每盏,皆幻作卿剪烛影。

若卿问:殿下何以执着?

答曰:似雷火焚荒原,不知何处起烟;如瘴毒侵肺腑,未觉已成沉疴。

但求卿许我——

以星霜为契,待卿心门裂隙;以血汗为墨,续写你未画完的梅谱;以余生为尺,丈量你眉间春山;

纸短情长,笔滞处见雨痕漫漶,恰似孤喉间鲠着万言。

伏愿卿卿 纨扇常携

孤 沐手再拜

寅初 梅影西窗时

终于,萧凛长长舒出一口气,仿佛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滚烫思念,都尽数封入了那方寸信笺之中。

看着信被护卫郑重收走,他方觉卸下千斤重担,和衣倒在冰冷的床榻上。

这一觉,极轻,极浅。

仿佛只是沉入一片混沌的迷雾,便被门外急促的叩击声惊醒。

窗外仍是灰蒙蒙的,晨光熹微。

宁昭带着一身浓重的水汽和化不开的疲惫,推开了萧凛的房门。

萧凛乍见之下,心头一惊。

眼前之人,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风流倜傥?

发髻散乱,湿透的靛青衣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却明显透支的轮廓。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青白,眼下的乌青浓重,整个人如同刚从泥泞里挣扎而出,只剩下眼底深处一点未灭的精光,昭示着他流徽阁主的身份。

萧凛下意识忽略了——几个时辰前的自己,比之只怕更为狼狈。

宁昭踏入房中,毫不客气,直奔桌上的粗陶水壶,抓起便对着壶嘴“汩汩汩”连灌数大口凉水。

冰冷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他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连轴奔波的嘶哑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急促:

“人,找着了!就在城外三十里,一个叫‘黑石峒’的苗寨里藏着!”

萧凛立刻起身,眉宇间倦意被凝重取代:“辛苦。你先歇着,天亮我便带人去把人接出来。”

“歇?”

宁昭抬手抹去下巴的水渍,目光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萧凛。

“阿萧,现在可不是歇的时候!这一路过来,顺当得邪门!我替你拔掉的钉子屈指可数,那些魑魅魍魉的手段,只怕都攒着劲儿用在这位公主身上了!那黑石峒,九成九是个龙潭虎穴,里面等着咱们的,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苗家米酒!”

萧凛眸色一沉,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淬了寒冰:“萧煜,已被放出宗人府了。”

宁昭瞳孔猛地一缩,脱口低骂:

“好家伙!那真是你亲爹?!生辰在即把你踹出京城不说,还塞过来这么个烫手山芋!他这是嫌你命太长还是怎的?”

愤怒与荒谬感几乎冲破屋顶。

萧凛眉头紧锁,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嘲弄:“是不是亲爹,你心里难道没数?”

话语里是浸透了骨髓的寒意与了然。

宁昭看着他,满腔怒火化作一声沉重的苦笑:“得,算我白问。你这命啊……摊上这么个当皇帝的老子,真比那野地里捡回来的还不如!”

话虽糙,却直指那令人窒息的残酷现实。

萧凛沉默。

宁昭所言,字字锥心,却也是他无法辩驳的事实。

在这位过命的兄弟面前,他无需遮掩这份来自至亲的冰冷算计。

他重重拍了拍宁昭湿漉漉的肩膀,触手冰凉:“我让人送些热食过来,你多少垫垫。抓紧时间,能歇一刻是一刻。”

宁昭重重一点头,那股玩命的狠劲儿又回到了眼底:

“行!这次,你打头阵,兄弟我——”

他指了指自己还在滴水的衣襟,咧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在你后头,替你兜着!管它龙潭虎穴,捅穿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