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峪一役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潞州城内的庆功酒宴亦未完全冷却,但李铁崖与他的核心幕僚们,已然将目光投向了北方更加深邃莫测的棋局。两百“虎贲”初试锋芒,小胜固然可喜,却更像是一块投入深潭的试金石,激起的涟漪之下,是愈发暗流涌动的局势。
斥候营都尉小乙带着一身风尘,再次踏入砺锋堂,带来的消息让堂内刚刚轻松些许的气氛骤然凝固。
“将军,各位大人,”小乙单膝跪地,语速快而清晰,“北线细作急报!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已攻破邢州外城,孟方立残部退守牙城,陷落只在旦夕之间!此外,河东军大将康君立,已派其麾下骁将安金俊,率精骑三千,前出至洺州以南的临洺关驻扎,距我潞州北部边境,不足二百里!关内敌军日夜操练,哨骑活动频繁,颇有南下窥探之意!”
“临洺关……”李铁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个扼守要冲的关隘重重一点,目光锐利如鹰,“安金俊……此人我听说过,沙陀宿将,勇猛善战。李克用把他摆到这里,看来,黑风峪那点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这头猛虎。”
冯渊捻须沉吟:“将军,邢州将陷,昭义北部尽归河东。安金俊陈兵临洺关,其意不言自明。一是震慑我等,警告我等不得北图;二来,恐怕也是在为河东下一步兵锋南指,预先部署。潞州,已成河东嘴边之肉,李克用绝不会坐视我等坐大。”
韩德让面露忧色:“三千沙陀精骑,若真个南下,其锋难挡。我潞州新定,军力虽经整顿,然与河东百战精锐相比,恐仍有差距。尤其是骑兵,我军匮乏,野战极为不利。”
王琨闻言,梗着脖子道:“怕他个鸟!咱们有城墙,有‘虎贲’!他骑兵再厉害,还能飞上城头不成?敢来,就让他尝尝咱们长槊的厉害!”
李铁崖抬手止住王琨,沉声道:“王将军勇气可嘉,然不可轻敌。河东铁骑,纵横北地,绝非虚名。固守城池虽是下策,却也是眼下最现实的选择。然,坐守待毙,终非长久之计。”
他环视众人,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邢州陷落,昭义无主,朝廷敕封我为留后,名正言顺。河东虽强,然其新得邢洺,根基未稳,需时间消化,更西面、北面皆有不臣之藩,朱温在东南亦虎视眈眈。李克用此时,未必愿意倾力南顾,与我死磕。安金俊陈兵边境,恐以威慑为主,试探为实。”
“将军所见极是。”冯渊点头,“然,威慑之下,必有图谋。我等需未雨绸缪,积极应对。”
李铁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盘前,那是根据最新勘测制作的潞州及周边地形图。
“其一,固本。”他手指点向潞州城及北部几个重要隘口,“王琨、赵横,你二人率本部兵马,并辅以民夫,即刻起,加固潞州城防,尤其是北门!同时在滏口陉、壶关等北上要道,增筑烽燧、营垒,多备滚木礌石,深挖壕沟,广布鹿角铁蒺藜,层层设防,迟滞敌军骑兵!张敬,‘虎贲’都暂不担负固定防务,作为机动精锐,随时策应各方!”
“末将得令!”三将齐声应诺。
“其二,积粮。”李铁崖看向韩德让,“韩老,夏收在即,此次征收,需更加严格,确保军粮充足。同时,加大向泽州乃至更远地区的购粮力度,不惜重金,囤积粮草,以备长期围困。城内水井、粮仓,需派重兵把守,谨防奸细破坏。”
“老朽明白,即刻去办!”韩德让躬身。
“其三,练兵。”李铁崖目光扫过众将,“各营操练,不得有丝毫松懈!尤其针对骑兵战术,多作演练。‘虎贲’都此番见血,经验宝贵,需及时总结得失,精进战法。另,斥候营!”
“末将在!”小乙挺直身躯。
“多派精干哨探,潜入邢州、洺州方向,严密监视河东军动向,尤其是安金俊部的一举一动!我要知道他们每日吃几顿饭,马厩里有多少匹马!”
“遵命!”
“其四,外交。”李铁崖最后看向冯渊,“冯先生,潞州安危,非独力可支。泽州段亮处,需再遣能言善辩之士,陈说利害,重申唇亡齿寒之理,纵然不能结盟,亦要使其严守中立,甚至能在粮草物资上予以些许通融。另外……可尝试秘密联络宣武方面,不必过于热络,只需让其知晓,我潞州若压力过大,未必不会倒向朱温……此乃驱狼斗虎之策,需极谨慎。”
冯渊会意:“渊明白,自会把握分寸。”
安排已定,众将各自领命而去。堂内只剩下李铁崖与冯渊二人。
“先生,依你之见,河东何时会动手?”李铁崖低声问道。
冯渊沉吟片刻:“李克用志在吞并昭义全境,绝不会容忍潞州长期游离其外。然,其眼下首要乃是彻底消化邢洺,稳定新附之地,并应对可能来自朝廷或其他方面的压力。故,渊以为,秋高马肥之前,河东大举南下的可能性不大。但小规模的摩擦、试探,恐难避免。安金俊驻兵临洺关,便是前奏。”
李铁崖冷笑一声:“他想试探,我便让他试探个够!传令给北境烽燧及前出哨队,若遇河东游骑小队越境窥探,不必请示,可依‘保境安民’之责,坚决击之!但要掌握尺度,只歼其小队,勿伤其大将,勿扩大事态。我要让安金俊知道,我潞州,不是他随意撒野的地方!也让李克用明白,想拿下潞州,得付出血的代价!”
冯渊眼中精光一闪:“将军此策,可谓敲山震虎!既显我决心,又不至于立刻引发大战。妙!”
军令传出,潞州这台战争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城头上下,军民协力,加固工事;四境要道,烽燧林立,斥候往来如织;军营之内,杀声震天,操练愈紧。
数日后,北境果然传来消息:几股河东游骑越过界碑,试图抵近侦察,被严阵以待的潞州军哨队依托烽燧和预设工事,以强弓硬弩迎头痛击,丢下十余具尸体,狼狈退回。安金俊闻报大怒,却并未立即挥师报复,只是加强了边境的巡逻力度。
消息传回潞州,李铁崖闻之,只是淡淡一笑。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小小序曲。河东与潞州之间,必有一战,这只是时间问题。
他再次登上潞州北门城楼,遥望北方。天际处,乌云低垂,隐隐有雷声滚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李铁崖按着冰凉的城墙垛口,独臂的身影在渐起的风中显得挺拔而孤峭,“李克用,放马过来吧!我李铁崖,在潞州等着你!”
潞州,这座刚刚焕发生机的城池,已然嗅到了大战将至的浓烈气息。砺锋之举,已不仅限于校场,更在于这北疆的每一寸土地,在于即将到来的血与火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