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是个什么情况呢，张天心发现他娘已经投入了如火如荼的造反大业，想谈心都无从谈起，因为根本见不到他娘的人影子。偶尔倒是能遇到玉维真啦……其实是半夜能说上几句，因为白日他被勒令去侍奉皇子大人……天呐，他一个清清白白的普通村民，就这样被绑过去操练武艺——前十六年他都是被他娘当作书生培养的，十分地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更不要说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底子了，整整十六年都没想起来，他的体脂率就是正常不训练的体脂率，平时也不下地，跟一开始做任务之前比又能好到哪里去了？
到底有没有人尊重一下他的个人意志？他也没打算就这么迅速的加入宫越的“清君侧”队伍，毕竟当反贼在这个时代还是太超前了，而且俗话说的好，狡兔死，走狗烹，虽然知道身为“男主”，宫越最后一定会走到那个位置上，然而在一个创业者前期就投注的天使投资人，最后八成不会得到什么好下场……
“你投注什么了你？”玉维真没好气道，“白天练那么累就不能早些睡觉吗？还说什么狡兔死，走狗烹，你这样下去也活不到宫越烹调你啊。”
“我白天能找你说话吗？我多看你一眼，眼珠子都能被他挖出来吧。”张天心无助吐槽，“你说咱们半夜私会的事情是不是已经被他知道了……我总觉得白天被练得越来越狠了，而且这个猛烈程度和我们俩晚上聊的时间成正相关……”
那非要聊个什么呢，也没交流出什么有效信息。
“我这不是没办法和我妈推心置腹地说几句……”
“那我也不是你妈。”
张天心被他说得一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吧。
玉闻看他垂头丧气，愁眉苦脸，只觉得好笑，不过十六年呢……他没有想到他们俩的母子情分在他那里居然还有点份量。
“好歹也是我亲娘。”
虽然不知道……虽然已经知道了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生下和抚育他成人，然而血脉亲情，朝夕相处，难道是那么简简单单可以用对错分清楚的东西吗？
就算他已经活过好几辈子，那确实还没有过这么一个娘亲。
源世界的时候，他妈走得很早，他小时候也不怎么记事，加之亲缘淡薄，很难说对父母恩有所感怀。
这十六年在繁多的记忆冲击之下，即使被比对得再短暂、再乏味，也要……
也要怎么呢？
他其实也说不清楚。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这个亲娘论起行事和能力要比你强得多。”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唉，又不是这么算的。”他丧丧地搓了搓自己的脑袋，抬头看他一眼，“打个比方，现在是我和另外一个任务者站在你面前，他的能力比我强很多，头脑非常灵光，也对你绝对忠诚，令行禁止指哪打哪，有一个生死抉择的难题摆在你面前，你选他还是选我？”
“……”
“你沉默什么啊！”
张天心崩溃大叫。
“选你选你选你。”
“能不能别这么敷衍啊！”
张天心再度崩溃大叫。
虽然他有预设到这种情况，但是他没想到玉维真居然犹豫得这么明显！也太伤人了！
“嗨，我这不是没爹也没妈吗？”玉维真难得有些讪讪，顺手也搓了他的头一把，“那我去同他说一声，放你们母子俩团聚半天，好好聊一聊？”
“那咱俩幽会的事情不就彻底暴露在他眼前？”
“……用点正经词吧，我们只是正常往来。何况，我受他血契，每日在外面飘飘荡荡，你以为他真的不知道吗？”
“哦哟还挺刺激的。”
玉维真哗地一下散掉了，可见是真的有被他嘴贱到。
也可能是不想再纠结于那个选谁的问题。张天心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对着空气问道：“嗯是回避型。他好熟练啊……是不是经常有人拿这种事情为难他？”
“不懂你们人类。”
996幽幽道。
它现在身份暧昧，相当于小世界中的黑户，如果被稽查到就会被就地销毁，为了活下去必然要誓死和当初的宿主站在一边。只是它没有想到，眼下，宿主居然是瞒着所有人把自己召唤出来的。
它以为，最起码的，玉维真会知道呢。
“那我传授你一个诀窍。”张天心耸耸肩，“如果人在面对一个二选一的问题时犹豫了，就说明除了他面前的这个选择之外，他真的还有别的可以选。”
996似懂非懂，当然张天心也不指望一个人工智能能理解人性的幽微之处。
他真的有别的可以选，一个完全符合所有条件的“别人”。
又会是谁呢？
“我娘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吗？”
他冷不丁再度发问。
“是的呀。”
996呆呆回答。
两秒钟之后它就迅速反应过来，俯冲而下撞到宿主脑袋上，愤怒道：“不要搞这种擦边行为！万一哪一天真的碰到引信了怎么办？”
“每次都说引信引信的，你们就没有什么比较明确和固定的安全词吗……一来二去的，全都当谜语人好了。”
“这难道是我的问题吗？”
一人一统双双叹气。
“睡了。”
张天心从桌边起身，吹熄了灯，往他的木板床过去。
今日睡得晚些也没关系，玉维真竟然说了，一定就能做到。明天白日，他八成是会有单独和他娘相处的时间了。
孙祝。
如今想来，这个名字也很特别，在一个朴实的村庄里，大家都秉信着贱名好养活，小孩小时候都被叫狗啊蛋啊丫啊什么的，大名呢也起成朴素的字眼，总归要和土地和庄稼粮食有关。
他娘叫“祝”。
一个和祭礼百分之百相干的名字。
而他叫张天心。
这又是个什么说法？他失去任务者的身份之后，是怎样的程序能在全新的小世界中跑出他的原生性格、身体和姓名？不需要和故事背景、社会环境相融合吗？不需要考虑文化环境吗？他想起在别的小世界反复遭遇的那些人。
啊，他们的姓氏常见，又身处于那种背景，自然不会像他于孙家庄这般，是个很有割裂感的“外人”。
她真的只是一个Npc吗？不是说他不相信996的判断——996如今也只能看到他身上的Npc的tag。
她会有前世吗？见过蒸汽推动机械，石油污染海洋，数据流直冲天际，子弹和炮火连绵不绝，见过钢筋混凝土的屋舍和夜晚污染星空的霓虹灯与反光玻璃幕墙吗？
她会有过别处的人生吗？
这一切，她有可能会记得吗？
翌日清晨，果真没有人到他家来领他出去锻打。
张天心生物钟发挥了作用，坐在床上神色不大清明地发了会儿呆，然后一头磕下去，意志坚决地睡起了回笼觉。
这一觉下去，再醒来就是日上三竿。
他闻到了熟悉的汤饼味道。
“怎么办啊搞得我还有点紧张。”
坐在床边迟迟不肯从房间出去的张天心自言自语，而996又不懂人类了。
“你不是一直想有个机会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可这是我妈啊。”
妈是这样的，妈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妈天生就是妈了，妈在孩子的一生中从一开始就没有别的身份。孩子认识她的时候她是母亲，而不是一个经理，一个老师，一个小卖部老板，一个售货员，一个工人，一个别的什么什么。
关于后面的这些社会身份，孩子要到开始认识别人的时候才能了解，紧接着再把那些和亲缘关系无关的标签套回到自己的亲属身上，理解到个体身份的多样性；早慧又敏感的人，还会更深地感知到“母职”意味着什么——母亲为了成为母亲，放弃了什么东西，承受了什么东西。
张天心是第二次拥有母亲。
仍然不太熟练。
第一次的时候，他没有留下很多深刻记忆，不过和所有生物的本能相同，学习累了，工作辛苦，身体受伤，精神受创，大部分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叫妈妈。哪怕妈妈已经去世，叫完妈他才能想起……也不一定要想起。
眷恋母亲是一种本能。
他现在的这个娘，是一个他在源世界失去母亲之后，记忆里被时光模糊又被他重建过的那种形象，和他第一次拥有的母亲差不多，他们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没有父亲——反正原来那个有和没有没有太大区别，现在这个死得又早。
她会管束他的穿衣吃饭，会逼他好好学习。然后呢？一个母亲该做什么？母亲是一种有范式的存在吗？张天心不清楚，他在想起记忆之前自然而然就是一个儿子，有记忆之后他自然也没有找到什么做儿子的范式。
他俩自从洞窟一事后，甚至没有单独正儿八经相处过。
“宿主你饿的话可以直接出去吃饭而不是在这里啃你自己的嘴唇死皮。”
“哈哈，我有点紧张。”
996是真的没办法理解人类，那可是他亲妈！嗯它也不会多嘴的，不然张天心一定要反唇相讥“你懂什么”。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词不达意口不择言行为莫测而神经质的物种。
“什么时辰了！还不起身！死出来吃饭！”
摔摔打打的声音近了。
996眼睁睁看着宿主条件反射般往外冲去，方才伤怀的模样褪了个彻底。
啊，还得是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