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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的自问,注定无人能答。

这沉凝的思绪,伴随着窗外的风雪,一同没入了汴梁城深沉的夜色。

红尘俗世的煌煌大业,终究要由世俗中人,背负着万古骂名或是千载赞誉,步履蹒跚地走下去。

而这一切的肇始者,却早已身处红尘之外。

......

白山天池,长生门道场。

建炎五年的春日气息,尚未能完全驱散这北国神山的亘古寒意。

这座在苦寒之地拔地而起的修行圣地,不显于世,却也在默默中绽放风采。

清风身为掌门,尽职尽责,将门中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谨记陈安教诲,不与山下世俗过多牵扯,只一心督促门下弟子修行。

同时开辟药田,炼制丹药。

时而与山下聚落的山民互通有无,自给自足。

而清虚子、马灵、乔道清三位长老,自那日得了陈安点拨亦是尽去心头迷障。

各自于洞府中潜修,日夜揣摩“金箓”妙法,再不复往日的患得患失。

天池湖畔,那座简陋的木屋外。

金灵一袭玄裙,正静静地盘坐在青石之上。

她双目微阖,周身气机与这方天地隐隐相合。

一身源自于龙灵的磅礴水汽与山川灵韵在其人身遭流转不休,形成了一片外人难以靠近的玄妙力场。

自师父陈安数月前言说要闭关,尝试那第四境的玄妙之后,她便自发地守在此处,为其护法。

不远处的道场中,钟磬齐鸣,道音渺渺。

清风身着掌门道袍,正于山门广场上为数十名新入门的弟子宣讲宗门法规。

他如今已是二境圆满,气度愈发沉稳,颇有几分一派宗师的气象。

整个长生门,乃至山下的集市。

便都在这清幽而又肃穆的氛围中,井然有序地运转着。

万物皆在“行”,而那这一切的源头,却已归于“静”。

木屋静室当中,陈安盘膝而坐。

气息悠长,恍若与这方天地彻底融为一体,不见半分声息。

他已入定月余。

心神并未如往常那般神游物外,亦未曾去窥探那冥冥中的王朝气运。

而是彻底沉入那浩瀚无垠的识海深处。

识海之中,宝相庄严的圣胎盘膝而坐。

那枚代表着三境圆满的紫色根本符箓,悬于眉心,缓缓转动,光华内敛,已至圆融无碍的境地。

陈安的心神笼罩在识海当中,附身于圣胎上。

念头转动,开始系统性地回顾自己这些年所走过的修行路。

他与此世任何修行者皆不相同。

自踏入此道,根基便非是寻常的吐纳灵机,而是那玄之又玄的“抄经得法”神通。

【过目不忘】、【一心多用】、【道心通明】、【灵机亲和】......

这些看似寻常,实则直指修行本源的天赋,为他打下了远超常人,甚至远超古之先贤的坚实基础。

正因有此底蕴,陈安方能在这末法的世道里,在那浩如烟海的道藏典籍中,勘破古法已末的迷障。

亦能将驳杂的万千法门融会贯通,推演出这全新的“授箓”修行法。

“古法丹道,自筑基始,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

陈安心神流转,将那早就烂熟于心的古法修行脉络,在心湖中缓缓剖析。

“古法重‘命’,以天地灵机为资粮,采补外物,增益己身,故而能延年益寿,肉身不朽。”

“只是天地益有倾颓之时,灵机亦有衰竭之日。此法终究是受制于天地,一旦灵机断绝,便如无根之萍,难以为继。”

他审视自身新法。

“而我所开创的新法,则另辟蹊径,重在于‘性’。”

陈安的思绪愈发清明。

“新法前三境实为‘筑基’与‘塑道’。”

正如他当日对清虚子等人所言,这三境,是“知”的过程。

是熔炼万物之性,择契合而取之。

进而将这天地万象的本源特性,尽数归于己身符箓。

此过程,不增寿元,不强肉身。

所求者,唯“道心通明”,唯“与道相合”。

是让自己这颗凡俗之心,先一步与天地至理相通,知晓何为“道”。

“古法是先修命,后修性,以命促性,求得性命合一。”

“新法则是先修性,后修命,以性御命,亦求性命合一。”

殊途,却也终究同归。

“如今我三境圆满,物性尽数归于自家根本符箓当中,自成一体,此境修行已至极限。”

陈安心神凝视着那枚紫意盎然的根本符箓。

“那么,第四境,便当是‘行’。”

“是‘性命交修’的真正开始。”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识海上方的那片混沌虚无。

第四境,金箓。

此境,便是要以三境圆满的符箓为烘炉,以自身神魂为真火,效仿天地开辟时的景象。

采九天清气,引地煞阴华,重炼地水火风。

于这识海一片混沌当中,填充物性,进而证就一点金性不灭。

“金性......”

思绪里流转着这两个字眼,陈安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沉思。

“此‘金’,非是五行之金,亦非金银之金。”

“它是不朽,是永恒,是万古不变的一种‘状态’,一种‘锚点’。”

正如他当日所构想。

普照万古的大日,是金性。

清冷亘古的太阴,亦是金性。

周而复始,吹拂不休的天地之风,是金性。

那生生灭灭,却又永恒存在的九天神雷,亦是金性。

甚至于,那佛门所言的涅盘寂静,道家所言的清净无为,皆可称之为金性。

“修行者若能于万千大道中,寻得这一点与自身符箓、自身道心最为契合的金性,将其点燃,昭明己身。”

“便可神魂与肉身合一,脱胎换骨,自成一体,不假外物。”

“是为,金箓。”

“到那时,寿元大增,方才算是真正踏上了长生久视的门槛。”

理论通透,前路清晰无比。

可陈安却依旧静坐于识海之中,未曾妄动。

他在问自己。

“那...我的金性,又当为何?”

这,才是新法修行者想要突破到第四境,最根本,亦是最凶险的关隘。

一旦选错,或是所选非是本心所向。

轻则道基受损,重则神魂崩解,万劫不复。

尽管陈安是此道的开辟者,可修行并不会因此而对他有几分偏爱。

一切该有的风险、关隘,同样都会存在。

“我这一路行来......”

他开始回顾此生。

自东观抄经始,自家便与这红尘俗世结下了不解之缘。

曾观王朝兴衰,亦曾扶将星于微末。

曾传格物新学,亦曾开修行新法。

曾执子布局,逆转乾坤,再造山河。

也曾功成身退,隐于山林,教化灵物。

“入世,出世......”

陈安心神流转,那枚紫色的根本符箓亦随之发生玄妙变化。

其上,无数符文闪烁不定。

有【神霄雷法】的煌煌天威,有【太阴戮神剑】的幽冷杀伐,有【五行遁术】的圆融无碍......

同样亦有【存思】、【镇邪】、【缩地】......

万千法门,尽归于一。

“雷霆?过于刚猛,非我本性。”

“太阴?过于幽冷,亦非我所求。”

“风?过于飘忽。火?过于炽烈。”

陈安一一审视,又一一否决。

这些“性”,皆是他修行路上的资粮,是他所掌握的“术”,却非是他所追求的“道”。

“我所求者,究竟为何?”

陈安的心神,渐渐沉入那片最深的宁静。

他想起了在东观藏书楼中,日复一日抄录经文的平静。

在忘机庐内,静观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淡然。

在天池湖畔,讲法传道,万物来朝的祥和。

更有面对金人南侵,他虽未出手,却也步步为营,布局千里的从容。

“我...是观棋者,亦是落子者。”

“我身在红尘,心亦在红尘,却也不为红尘所困。”

“我观万物,亦化万物。”

“我...无处不在。”

嗡——!

仿佛一道灵光划破了识海的混沌。

陈安的心神豁然开朗,那双紧闭的眸子,亦在这一刻陡然睁开。

那枚紫色的根本符箓,在这一刻光华大放!

它不再拘泥于地水风火、阴阳五行中任何一种单一的“性”。

而是开始展现出一种包容万象、圆融无碍的特质。

“原来如此。”

“我所求的金性,非是具体的大日、太阴、风雷......”

陈安的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而是这天地万物,这红尘俗世,这芸芸众生。”

“是知,亦是行。”

“是出世,亦是入世。”

“是一,亦是万。”

“我的道,我的金性,便是......”

“——混元。”